93:【九十三之咒】
——‘深羽!’
突兀的, 黑发少女忽然转过了头。
“雏咲大人?”
这动作让她身边的老者疑惑的开口。听到黑泽宏辉的声音,深羽猛然回神。
理所当然的,她身后什么也没有。
“不, 没什么。”深羽赶紧摇头,转回身。心中却一直回荡着刚才的感觉。
就在刚刚,她似乎听到, 有人在叫她。
是……他们来了吗?
那个时候, 她留下扣子,真的只是作为镇物吗?还是抱着一线渺小的希望?
不知道。
此刻,深羽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态。是希望他们来?并盼望着有奇迹发生?还是只是不甘心?无法接受自己努力了那么久却依旧无法达成HAPPY ENDING的结局?
可是, 这已经是HAPPY ENDING了吧。她阻止了夏夏屠村, 也把情况都告诉了硝子。硝子和小五一定不会让夏夏再偏执下去的。只要小五想,看住一个夏油杰还是很容易,反正夏夏也打不过他——他们这一届,不会领域展开或者反转术式的人已经没有人权了,现在别说小五了,夏夏连她都打不过了。
给自己讲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深羽小小的弯了一下嘴角。
而只要没有屠村叛逃, 就不会有特级诅咒师,也就不会有百鬼夜行和涉谷事变了。这个世界可不像原作里只有一个最强的五条悟。除了咒术界, 还有异能力者呢。不管脑花的目的是什么, 他要搞波及日本全国的大阴谋,也得先看看横滨的三刻答不答应啊。
森先生的港口黑手党不提,太宰现在可是正经公务员。有他的“人间失格”和甚尔的天逆鉾,就算小五像原作里一样被狱门疆封印了, 深羽也相信他们绝对能把他完好无损的拆出来的。
所以, 一切先决条件都已经齐备。如果这个世界是电子游戏的话, 这确实通往是HAPPY ENDING的路线了——只是,是个没有她的HAPPY ENDING而已。
但是,他们的“未来”里,本来就是没有她的。而且,就算在她本家游戏《濡鸦之巫女》里,能够阻止日上山结界崩溃黑之泽泛滥,也不算是坏结局了吧?就算不是完美HE,至少,也该给她算个NOR跑团里,“事件结束,调查员死亡,事件已解决”都能算是NORMAL END呢。
深羽想着,刻意想让自己的心情轻松一些。然而没有什么用。那些小小的自我调侃非但没有让她释怀,反而在心中激起了更浓重的苦涩的涟漪。
喉咙发酸,深羽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自己又有点想哭了。
可是现在,哭也没有意义——不对,哭泣本来就是很没有意义的行为。更何况此刻。
深羽努力的深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现在正和黑泽宏辉一起站在彼岸湖的中心。和一般的湖泊不同,彼岸湖的中央有一块如同湖心岛一般的实地。实地的一侧停着载着他们两人过来的小船,另一侧是火山爆发时喷溅冷凝形成的环状火山岩。这些火山岩的形状就像是广告里常有的牛奶皇冠,犬牙交错的石柱之间缠绕着封禁用的注连绳。
注连绳的内侧,环状火山岩的中心,便是连通夜泉的黑之泽。将近80多年前,黑泽逢世正是在这里举行了成为大柱的仪式。也是在那次仪式中,黑之泽中的夜泉喷发而出,污染了整座日上山。
现在,深羽就站在当年黑泽逢世站过的地方,她的柩笼就放在当年仪式放置柩笼的位置。大柱的仪式原本该由结女与匡女主持,可大约是因为当年夜泉喷发留下的恐怖太过深刻,变成了咒灵的两“人”连彼岸湖的湖水都不愿接触,更不要说黑之泽了。因此,陪同深羽站在这里的只有黑泽宏辉。
悬挂在彼岸湖上空的巨大祸津阳将视野中的一切都浸染成了鲜艳的赤橙色,在这耀目的色彩下,他们正在做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等待。
在来这里之前,深羽已经在水上宫又抽出了一次灵力,现在,她的人偶还在箱中,但祸津阳依旧高悬。所以,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了——等祸津阳自行退去,结界恢复正常。或者,等山鸣之声再次响起。黑泽逢世融化,雏咲深羽作为新的大柱入箱。
届时,黑泽宏辉会负责将她的柩笼推入黑之泽之中。
深羽不知道他们需要等待多久。在祸津阳之下,昼夜没有意义。事实上,现在整座日上山都已经从正常的观测中消失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然化为隐世,并且正向着常世倾斜。在这里,天象与时间都变得扭曲模糊。从刚才起,黑泽宏辉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就没有再动弹过。
但是无论多久,他们都会继续等下去。而等待的时间越久,深羽就越能明白当年黑泽逢世站在这里时的心情。深羽觉得自己从没有那么贴近过她的心灵,那些她曾在原作游戏里看到过的句子,那些她在箱中看到的来自逢世的记忆与心声,此刻,就像是叠加在她心跳上一样,与深羽的心声一同鸣响着。
/我被选为大柱了。但是,身边的巫女们都在哭。因为她们哭个不停,所以我反而负责安慰起来……/
——我只是,想要大家都能够欢笑着的未来而已。因为是我能做的事情,因为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明明已经决定好了,为何那个人会出现呢。一想到那个人就涌出泪水。哭到像坏掉似的。哭到自己仿佛要溶化消失了一般。/
——现在,却贪心的想要更多,更多的东西了。
/那句话,真是诅咒。/
——爱是,最扭曲的诅咒。真的是这样的啊……
/那个人离开了山里,而我也要去了。去作为人柱,永远的落入夜泉之中,那就是我的使命……/
/……并不是想要和那个人一起死……我是,想要和他一起活下去的……/
——并不是,想要谁和我一起去往彼岸。我是……
注视着鲜红巨大的日轮,黑发的少女抬头,她的嘴唇轻微的阖动。
——我是,想要和大家一起,活下去的啊。
“那就——”
极其突兀的,就仿佛是在应和着深羽心中的想法一般,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是?!
深羽睁大了眼睛。刚要转身,说话的人已经抢先一步冲到了她身后,伸手用力抓着少女的肩膀,将她身子一扳,对着她大声吼道。
“那就给我活下去啊!”
那是被镀上了一层橙红的新雪,和即便在祸津阳的照耀下依旧璀璨透彻的冰蓝。
“悟……”
深羽的眸子睁得极大,她的瞳中倒映着脸色苍白,满脸汗水的五条悟。随后,她的视线越过他,看到了站在五条悟身后不远处,浑身僵硬的夏油杰。
“……杰……”
他们,真的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深羽狠狠甩开了五条悟的手。
五条悟当即要伸手拉她。“深羽!”
深羽却连退数步。“别过来!”少女低垂着头,双手死死攥住了裙摆。“……你们来干嘛?”
“深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夏油杰也冲了上来。
然而深羽再次后退。她全身颤抖,声音却越来越响。“你们干嘛要来啊!为什么要知道啊!明明当做不知道就好了啊!当做不认识我,让我一个人走就好了啊!”
“深——”
“闭嘴啊!”打断了五条悟的话,深羽猛地抬起了头,已是泪流满面。没有感动没有喜悦,相反,她心中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一瞬间完全爆发了。
“别说得那么轻松啊!我也想活下去啊!但是——但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啊!就算你们来了又怎么样啊!还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一边哭,一边叫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与其说是在表达,不如说是单纯的宣泄情绪。长久的忍耐,长久的自我安慰,长久的不安。积压在深羽心中的一切,在看到这两个人的那一刻,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释放的目标一样骤然决堤——因为知道一定会被安慰,因为知道一定会被包容。因为知道如果是这两人的话,就算是不坚强,不体贴,不温柔,就算是迁怒哭叫无理取闹,都一定会被原谅的。
那是,只有被爱着的人才有的软弱。
“说什么最强啊!都是笨蛋!笨蛋!杰是!悟——”熟悉的怀抱再一次紧紧拥抱了上来,五条悟的力道大到勒得深羽骨头发疼,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他了。手指死死攥着五条悟制服的衣襟,深羽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深色的面料上。
“……悟也是……笨蛋……”
“哈……”头顶于是传来了沙哑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佻,“……这是什么恶人先告状?到底谁才是什么也不说还一直骗人的笨蛋啊?”
深羽哽咽着,听着隔着织物传来的急促的重重鼓动,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可就算你这么笨,什么事情都瞒着我,又骗人。我还是喜欢你。”
“……”
“最喜欢你了。只喜欢你。除了你,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
“……”
怀中的少女颤抖着,像攥着唯一的浮木一般,死死抓着他的衣服。五条悟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深羽的发顶移开,看向了眼前的湖面与夕阳。
鲜艳的赤橙色映入苍天之瞳,在【六眼】的视觉里,这一方世界呈现出的是极其怪异的景象。就好像“世界”本身正在倾覆陷落,跌入漆黑的深渊之中。某种磅礴亘古冰冷而死寂的力量正在侵蚀所接触的一切。
那是人力绝对无法抗衡的伟力——正因为能够看到,五条悟深刻的理解了这一点。
什么最强啊!他想。深羽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在这样的景象面前,他的骄傲与实力就是个笑话。他也好,杰也好,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想放弃。
“……一定会有办法的……”
说是垂死挣扎也好,说是不甘心也好。五条悟想,一定会有办法的。如果这个世界真的“需要”他,就不能夺走他所爱的少女。
不然的话,这样的世界……
冰蓝色的眸底陡然暗沉,五条悟瞬间截断了自己的思考。他扣着深羽的肩膀,把她拉出自己怀中,在至近距离笔直的注视着她的眼睛。
“一定,一定还有办法的!”
然而那双黑曜石色的眸子已然被泪水盈满,深羽哽咽着摇头,“不可能了,来不及了!除非——”
“除非什么?!”没有人错过这句,五条悟和夏油杰同时追问出声,就连站立在一边的黑泽宏辉也猛地转身看了过来。
——除非太宰治找到了寄托着麻生邦彦思念的东西,除非那样东西现在就在他们身边!
那原本是不可以说出口的“未来”。即便事到如今,“结局”已然注定,就算说出来,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但同样的,现在再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终究是来不及的啊!
深羽心中一片苦涩,但五条悟眸中孤注一掷般的锐利让她还是开了口,“除非……”
也正在她开口的同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水声和竭尽全力的叫喊。
“深羽!”
那是硝子的声音!
三人同时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艘小船正于红得刺目的夕阳下向着彼岸湖心靠近。船上的短发少女正是家入硝子。夏油杰的虹龙声势浩大,神社本厅的神官巫女们也不是瞎子。几人在前往山顶途中就遇到了神社本厅的人员。硝子主动留下带着两个孩子和神社本厅沟通,五条悟和夏油杰则因为持有寄香被直接放行了。毕竟,这座山中,就连怨灵都不会阻拦巫女选定之人。
也正是因此,将两个孩子交给神官巫女们又全力说服了他们之后,硝子比两个同级生晚来了一步。
但此刻,五条悟和夏油杰没有时间感慨她终于赶上了,深羽也没有余裕惊讶硝子居然也来了。因为都不等船靠岸,硝子声嘶力竭的大喊已经传了过来。
“深羽!有个叫太宰治的让我告诉你!他找到了麻生邦彦的死亡记录!”
那是一个打到神社本厅联络处的电话,因为结界隔绝了电子通信,内容是神社本厅的人员一路用人力从外界传递到山上的。家入硝子完全不知道这个太宰治是谁,但无论直觉还是周边人的反应都让她意识到这个消息非常重要。事实上,正是为了让她传递这个消息,她才会被放行允许接近彼岸湖中的禁地。
所以哪怕声音尖得都快变调了,硝子还是进一步提高了音量,嘶喊出了后面的话。
“没有遗物!但是他查到了!当年帮麻生邦彦申报了死亡记录的人,叫黑泽宏辉!”
——!
一瞬间,深羽愕然的转向了老者的方向。而同时,像是被“麻生邦彦”这个名字唤醒了一般,祸津阳的红光突然大盛,整个天地间陡然笼罩上了一片黯淡的血红。随着阴冷气息的蔓延,整片彼岸湖的水面都泛起了黑光。
五条悟和夏油杰尚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黑泽宏辉已经身形一晃,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家入硝子的话一样,死死的盯着某个方向。在深羽的注视下,他忽然甩掉了拐杖,冲前几步,然后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样,陡然停了下来。
“……逢世……”
深羽赶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血红的夕阳之下,老者的前方,一个被黑雾缠绕,浑身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身影正向着几人而来。
早已被夜泉浸透成黑色的白无垢,溃烂腐蚀到看不出原型容貌,原本应该灵动漂亮的眼眸宛如幽深晦暗的磷火。拖曳着宛如幽冥黑水般的长长裙摆,比起巫女看上去更像是恶灵或诅咒的现任大柱——永久花黑泽逢世静默的伫立在距离众人不远的水面之上。
出现的不仅是她。五条悟的【六眼】刚捕捉到异状,一个娇小的身影就携裹着与逢世相似的阴寒出现在了深羽身边。似乎是感觉到了“注视”,白发红眸的中柱白菊侧头看了五条悟一眼,便面无表情的转向了逢世的方向。
“她在叫你。”
女童的声音让黑泽宏辉的背脊一僵,但此刻,已经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了。
深羽的目光同样停留在黑泽逢世的身上。她点了点头,伸手捂住了胸口。
“我听到了。”
——来,来我这里。在我融化之前,来【看取】我最后的思念。
——然后,替我,继续守护这个世间。
那是,即将融化的现任的大柱向着下一任大柱所传递的使命,也是始终没有等到所爱之人的巫女为自己所寻求的最后的慰藉。
深羽默默的挣开了五条悟的手,然而,她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冲上来的夏油杰抓住了。
“……不要去。”夏油杰浑身都在颤抖。他不敢用力,握着深羽的手腕如同捧着随时会从指缝间滑落的沙粒。从喉间挤出一字一句时,他只觉得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从心脏沁出的血气。
“深羽……不要去……”
——这是不可能的。
白菊想着,抬头,有些怜悯又有些惋惜的看了深羽一眼。
这一眼的情绪明确的传达到了深羽心中。所以黑发的少女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一根根的掰开了夏油杰的手指。
夏油杰的颤抖愈加剧烈了,深羽深深吸了口气,却没有停下动作。
来不及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黑泽宏辉会认识麻生邦彦。但即便麻生邦彦的寄香在他手上,现在,逢世已然即将融化,也许就在这转瞬之间。无论是去把寄香取来还是安抚下她都来不及了。凭借着箱中的人偶,深羽可以清晰的“听到”逢世的声音。
和只能凭借表象观察的其他人不同,她和白菊是最清楚逢世情况的人。
然而,就在深羽强迫夏油杰松开了手,正要继续前行的时候,站在众人之前,距离逢世最近的黑泽宏辉忽然仰起头,没有回头,用沙哑的声音开口。
“雏咲大人,老朽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您说。”深羽大概知道他想问什么。
果然,老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找麻生邦彦?”
“因为他是唯一可以消除逢世大人的执念的人。找到他的寄香,将他的思念带给逢世大人——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除非。”深羽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也是,避免逢世大人孤独融化的唯一的办法。”
同样,也是通往完美结局的唯一的方法。
但是,已经不行了吧。如果带着寄香的话,或者像原作的放生莲一样,身上寄托着麻生邦彦的思念的话,在这样的距离里,逢世和白菊绝对能够感觉到的。原作游戏里,白菊看到放生莲时,就是直接将他当做麻生邦彦对话的。
可是,虽然之前白菊和黑泽宏辉从未碰过面——白菊同样受到了结界和遍布日上山的黄泉瘴气的影响,为了不伤害活人,她从不出现在神社本厅的神官巫女们面前,除非是像现在这样的特殊情况——她现在对黑泽宏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即便内心这么确定着,深羽却依旧没有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当她发现这点的时候,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看啊,即便到了此刻,她依旧妄想着奇迹的降临。
不是都说爱可以拯救世界吗?她都已经那么那么努力的爱着这个被诅咒的世界了,会有人,谁都好,会有人来拯救她吗?
感觉到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深羽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可比她的泪水先一步的,黑泽宏辉忽然笑了起来。
“是这样吗?呵呵呵……原来,竟是这样吗?!”
那是欢喜?悔恨?怀念?痛苦?欣慰?还是悲伤?分不出来。蕴含在老者沙哑笑声里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似乎每种都有。这些情绪穿插混合强烈的融汇在一起,让他的笑声扭曲得比哭还要难听。
就带着这样的笑声,黑泽宏辉在祸津阳的照耀下挺直了背脊。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逢世,缓慢却清晰的开口。
“那么,雏咲大人,在您做出决定之前,听老朽讲一个故事吧。”
不等众人做出反应,黑泽宏辉就继续说了下去。
“一个,很多年以前的故事……”
要从哪里说起呢?大概就是距离现在百多年前的时候吧。有一家人家,有个小男孩。这孩子上面有两个兄长,年纪相差挺大,他本人又体弱,因此从小就缺乏玩伴。还是六岁那年,被送去乡下分家修养,才认识了平生第一个小伙伴。
那是个白发红眼的女孩,用现今的话来说,是白化病。当时,人们称这种孩子为白子或是鬼子,认为其是不祥。再加上白化病儿抵抗力弱,也很容易同时患上其他先天疾病,常有早夭之兆。那时,白子在民间一向是被排斥的对象。
那个女孩也是一样。不,应该说,相比其他孩童,她的身世更坎坷。出生便没有父母,被神社的神官抚养长大,因而小小年纪便成了巫女。但特异的相貌使得其他巫女也和她不亲近。
于是,对于小男孩和小女孩来说,他们都是各自的第一个,也是当时唯一的朋友。两人身体都不好,互相也不会嫌弃对方的不合群。小男孩甚至觉得,他的小伙伴有种神奇的能力,总是能够说出他在想什么,就像是听得到他的心声一样。因此,他们不会吵架,也没有矛盾,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直到,春天过去的某一个夜里。小男孩被带到了祭典之上,看到了小女孩站在松木搭成的高台上。
之后发生了什么?当时的小男孩完全不记得了。他再有记忆之时,已经回到了东京的家中。家人告诉他,他从祭典回来就精神恍惚,当夜便发起高烧生了一场大病。他本就身体不好,一度烧到人事不知差点儿死去。家人因而赶紧将他接回东京,又寻来名医。即便如此,他也烧烧停停昏昏沉沉的病了数周,醒来之时已然是夏日了。
小男孩询问自己生病的原因,可家人也不知道。他又追问玩伴的事情,却被告知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小男孩清楚记得玩伴的样貌和声音,甚至记得他们约好了什么事情。但要他说出约定的内容,或者那夜发生了什么,他却确实没有记忆。家人便说一切都是他的想象,甚至找来了分家的大人与他对质,那人也说只见过小男孩和分家的孩子一起玩,从没见过什么白发红眸的幼巫女。
真的都是想象吗?被说得次数太多,男孩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更致命的是,他自从病好之后,就开始看到各种古怪之物。有些像是故事里的鬼怪怨灵,有些则更加丑陋恐怖。这些存在,他的家人同样看不到。
所以,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吗?记忆中的玩伴是真实存在的吗?随着年纪渐长,男孩对自己所见的世界和记忆就越加怀疑。这些没有人能解答的问题让他发疯一样的看书,长大后更是学习了民俗学。学得越多看到得越多,他开始坚信,这世上确实存在着他人所看不见的“不属于此世之物”,而他也将研究这个谜题当做了一生的目标。
这不是什么好课题。但曾经的男孩现在的青年似乎在这个方向上很有些才能。他走访各地,听取传说,搜罗异事。随着年纪渐长,他的论文和他发明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开始出了名。有人觉得他的研究很有趣,有人则斥之为异端。这一切,青年本人都不在意。他的目标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
“他只是想知道幼年的玩伴是否也是异世之人,而那被他忘却的夜晚,不记得内容的约定,又到底是什么。”黑泽宏辉说道。“对青年来说,幼年时失去的记忆影响了他的一生。”
而这时,除了不清楚麻生邦彦其人的咒术师们之外,深羽和白菊都已经意识到了黑泽宏辉在说的是谁的故事。在深羽身边,白菊死死抿住了唇。她下意识的抓着深羽的手,呼吸又浅又急。手指冰凉微颤,她想哭,又想笑。原来那个人真的把和她的约定忘记了。原来,那个人不是故意忘记的。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于阿彦来说只是玩伴。那时候他们还那么小,互相之间当然不存在所谓的男女之情。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了。阿彦没有忘记她,相反,他一直在找她的。
——就像阿彦对她来说一样。原来,她对他,也曾是很重要的。
白菊这么想着,看向了逢世。她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应该就是逢世和阿彦的故事了。
果然,顿了顿之后,黑泽宏辉继续说道:“然后,某一天,青年的人生迎来了另一个转折。”
“听闻麻生大人的照相机可以将人拍得栩栩如生如同亲见。”面貌肃然的老妪如此说着,谦虚又恭敬的邀请青年去日上山为一位巫女拍摄缔结婚约时所用的照片。
青年听说过日上山的传说,日上山信仰水,认为自山顶彼岸湖流下的水系勾连黄泉彼岸。而这山中的巫女有种特别的能力,能通过对视与接触看透他人的内心。并且,她们会看取自愿赴死者的秘密与罪孽,平和他们的痛苦,使他们能在这山中获得“正确的死”。
彼时,人们认为自绝性命之人会因愤懑悲怨化为恶灵,因此,不想死后不得安息的人便会来日上山中赴死。大部分人即便这么做,也是出于信仰或心理安慰,可青年知道,所谓的怨灵恶灵,诅咒鬼物,确实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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