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和陆太子没有对上线, 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陆矜洲那脸拉下来冷若冰霜不说,几乎是磨牙阴恻恻骂出来一句,就连先生是个处事不惊的性子, 都被他惊了好一瞬,待人回过神来, 哪里还有陆太子半分影子。
陆潮汐不是他的亲妹妹,因何要翻这波脸面?
他这处事卓然顶破天的外甥,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拉过脸,向来都是淡笑着, 他不过是说了几句, 到底是舍不得还是瞧不上那虞思谦?
国子监还是那么静,人走了, 陆矜洲方才坐的位置一点没有乱,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就是什么样, 只有桌上没喝尽的茶水,泡久了, 茶水越发清幽, 很香。
到底是长在眼皮子底下的丫头片子,就像先生自个说的, 陆潮汐虽说刁蛮任性, 心地却不坏。
先生不会厚此薄彼, 眼看着陆潮汐一头扎进去, 陆矜洲做哥哥的因为瞧不顺眼虞思谦, 就捣了他妹妹想要的人。
先生品完茶,命人换了一盏兑了牛乳的梅花茶,国子监里常备给陆潮汐的梅花茶,又掐着时辰, 叫人去请陆潮汐过来。
陆潮汐昨夜歇在东宫,早间时候没见到宋欢欢一眼,就被国子监来的人叫走了,她斟酌这看看手上拿的玩意,又看看宋欢欢安憩的院子,国子监的人开口催,她才不情不愿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朝瑰,托她转赠。
“舅舅今日怎么有闲?”
陆潮汐到了以后,朝先生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规矩的礼数,乖乖坐在下首的位子上。
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先生的后话。
“我今儿个叫你过来,也不为着别的事情。”
先生看她的乖模样,叹了一口气,娇蛮又如何,就是个藏不住性子的女娇娥罢了,陆矜洲若是不好好给她挑夫婿。
若是许了个有心计的人,指不定也要受不少委屈,吃不少的苦头。
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姑娘,先生真的也不能让她受委屈,但今日他既然叫了陆潮汐过来,也是为了虞思谦的事情,虞思谦在国子监里,先生在暗处留意过一段时日,人是不错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陆矜洲大发雷霆不让虞思谦做驸马,而先生还要叫陆潮汐过来给她商讨对策。
“虞思谦高中了,在上京城里一辈的青年才俊里也算高官显赫。”
陆潮汐乍然一听先生脱口前三个字便是她放在心尖上小道士的名字,忍不住猛地抬头,对上先生那双仿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还是遮遮掩掩,结结巴巴含糊道,“舅舅....您在说谁..说什么啊....”
先生叹出一口气,都是两兄妹,在兄长面前他拐弯抹角说什么陆矜洲都明白,在妹妹面前,他还不得不豁出去一张老脸皮子了。
“舅舅在说什么,潮汐听不明白么,若是听不明白,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你既然不便多言,舅舅也不会再多管闲事,都会依从你的意思。”
婚事两个字震得陆潮汐浑身发麻,天灵感想被人打通了一般,懂又不懂。
她记得,今儿个陆矜洲出门的时候,她在后面偷看,赶马的方向是朝着国子监来的啊。
婚事,谁的婚事,既提到了小道士,又叫她来,这是不是意味着是她和小道士的婚事呢,兄长和先生今儿个商讨的是她与思谦的婚事么。
陆潮汐胡思乱想一通,思绪飘远了,想到小道士,想到他的脸,他可能会穿上红色的喜服,可能会骑着大红棕的马迎娶她。
这一切,来得是不是太突然了,陆潮汐说出来的话都不顺,还是一副结巴模样。“是、是太子哥哥....的意思么?”
先生看她脸色慌张不定,眼神飘忽不定,那双手搁在旁边都不安稳。
便知道,他的手出对了。
陆矜洲若是死命拦着,陆潮汐这门婚事成不了,兄妹二人的罅隙不会浅。
“你太子哥哥不同意,就在你来的前一刻,我提起你和虞思谦的婚事,他气急了,险些摔了我收藏的藏青色茶盏,放下一句狠话走了,他说你的驸马谁都可以,但那虞思谦,有他在一日,一辈子都不能。”
陆潮汐被这句话激得不轻,她瞪大眼睛,脸色刷得白了,从位上站起来。
“为什么!”
声是畅顺了,但尖锐得刺耳。
“太子哥哥为什么拦着我和小道士的婚事,他曾经答应过我的,我想要小道士,他会帮我,一国储君,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怎么能够出尔反尔呢!”
陆潮汐眼睛都气红了,适才进门那时候装的样子,想要遮掩的东西,全都在先生结尾的那句话里瓦解成彻彻底底,连娇俏的脸蛋都起来。
先生叹出一口气,都是多情人。
世上沾染了情字的,势均力敌的少之又少,不都是被对方制衡,掐住喉咙,供对方驱使。
风月既起,从来都是无关权势的。
“你既然想要那虞思谦,就该好好对着我讲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到底是因为何事,叫你的兄长看不顺眼他,生生就卡在你二人当中,让你嫁不出去,能说明白了,舅舅也好想法子帮你。”
讲不清楚其中的缘由,怎么好插手。
先生想起来陆矜洲说的那句狠话就觉得头疼。
陆潮汐心里很乱,先生从来不会骗人,他既然说太子哥哥不同意这门婚事。
想必然那哥哥一定是说过那几句话的,前些日子还顺承她的意思说的好好的,答应帮她,前脚将她哄好了,后脚在国子监放狠话,是什么道理。
陆潮汐的心里糟糟想着,莫不是那女人给哥哥吹了枕边风,所以哥哥开始制裁她了。
明知道她看重思谦想要他做驸马,却加以阻拦。
“有什么不能说的?”
为何两兄妹都瞒着,究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先生左右等不来陆潮汐的后话,看她脸色变化多端,一会皱眉,一会又松开,整个人坐立难安,若是不开口催一催,只怕她要维持这个情状到了晚间,晚间有新门生入学。
都是带过来的,朝中的达官显贵,推了不行,让人空等着更不行。
“哥哥果真是这么说的么?他前几日答应我说得好好的,说好了会帮我得到思谦。”
先生皱了眉,这倒是奇了。
“难不成我平白叫人让你走过来这一遭,是为了诓骗你,说谎话对你对我有什么利处?”
陆潮汐心绪缓和了一些,人也终于清醒了,她咬着唇,默不出声。
慌到头了,脑子竟然转得快了一些,若是旁人敢对她压势,以牙还牙便罢了,但对上哥哥养的宋欢欢,她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屡次在她身上栽跟头,叫陆潮汐听到有关她的事情就举棋不定。
她知道自己最大的后台,也是宋欢欢的保命符。
陆潮汐欲言又止好几番,等到先生的茶还剩最后一点见底的,快要喝尽了起身出门,她才慢吞吞说清楚前言后语。
不同陆矜洲的冷静,不同于虞思谦的回护,先生听完后,神色凝重,反问她果真?
陆潮汐重重点头道。
“我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了,太子哥哥护着她,思谦也站在她那边,根本没有人听我说话,舅舅,潮汐只有您了,您一定要帮我。”
先生扶额无奈,只得安抚她,点头让她坐下。
“这件事情,我已经知晓,便不会坐视不理,你大可放心,你与那虞思谦....若是他没有掺合任何朝政......伸了不该伸的手.....你二人的婚事有我做保,应当能成。”
陆潮汐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也不知道小道士就是虞衍的亲弟弟,更不清楚先生此刻忧心的正是虞思谦和虞衍的关系。
她只不明就里问了一句,弱弱问了一句。
“他莫不然还能有什么问题不成?”
但想着思谦的脸,心里的爱慕终究还是站了上方,她站出来为虞思谦澄清。
“您既然答应了我和他的事情,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罢,怎的还牵扯上了朝中的事情?”
“小道士他的心地真的不坏,若是真有什么,也一定是身不由己,舅舅您一定要帮他洗清嫌疑,不要让太子哥哥罢免了他的官职,他为了能够高中,比国子监里的男门生都要努力百倍。”
陆潮汐喋喋不休嚷嚷着,吵得先生头疼。
“朝中的事情牵扯颇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
先生皱着眉,虞思谦或许不错,但他那哥哥虞衍。
这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虞衍的手段远胜于康王等人,他若是和康王换了身份,手上有权势,上京城百年的安稳定会被人打破,也难怪陆矜洲从中阻扰。
宋欢欢是个手段人啊,连他都被蒙蔽了,果真是看着她人小,所以当初松懈了,能够在他那外甥手上讨生活,更得他欢心,多加照拂,能是一般人么?
她与虞思谦有牵扯,会不会是虞衍派来的人?
如果她是虞衍安插在陆矜洲身边的棋子,那陆矜洲可就危险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先生越想到其中的关系,越觉得心惊,虞衍那厮被打压如同过街老鼠,竟然还能盘出这盘棋子。
“你先回去罢,舅舅会替你想办法办好这件事情。”
梁安帝昏庸无用,到了这份上,他岂能坐视不理,真真是应了那句,手心手背都是肉,割舍那边都不是。
陆矜洲出了国子监,去买了一些可口不腻人的糕点,正打算给宋欢欢吃下去,好好给她养身子,谁知道半路上潭义带着人半路请他回去。
上京城,毫无征兆起了瘟疫。
这瘟疫起的又凶又猛,传染速度极快,短短没几日,上京最热闹,人满为患的两条街道,全都没有幸免,而这两条街道正是陆矜洲去买糕点的一旁街道。
在那儿起的瘟疫,患上瘟疫的人浑身高热不退,浑身抽搐嘴里一直吐出来绿沫,绿沫散发着恶臭,沾到的人必然会染上同样的病疫。
陆矜洲紧急整顿军队,关闭上京城的宫门不允许人进出,那两条街道封了起来,外围圈处处焚烧艾叶,东宫更不必说的守卫森严。
一时之间,家家闭户,人心惶惶,太医去诊后说这不是普通的瘟疫。
从前治疗瘟疫的法子半点效都没有出来,像是时疫,又不像是时疫,没有克制的药方子,才短短的四日,死去的人不计其数,数日前,这还是上京城最繁华的街道。
如今已经成了乱葬岗,烧人的荔枝木已经没有了,拐角处随时可见尸体,尸体的上方,还有蚊虫在飞,老鼠跑来跑去,爬过尸体啃肉吃。
太医院灯火通明,只为能够研出对一点症状的药。
陆矜洲四日未眠,他着人封了东宫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处处都是他担着,还是那副出挑的骨相,人却消瘦了许多。
看着风尘仆仆,眉眼处都是疲态和惫倦。
再这样下去,潭义真担心他会撑不住,但又不好说些什么,劝的话自然是早便劝过了,可陆矜洲却没有听。
梁安帝身形萧条,伺候他的太医也被陆矜洲拨了出去。
如今是宋清瑜在他的身侧伺候,虽然他修养得宜,又不必操劳,身子却没见好转,脸上都没有肉了,人也脱了相。
不过短短数月,别说能不能够直起来身子,就是手都抬不起来,只有眼眶里如同死人一般的眼珠子还能转转。
神色恹然,眼皮子耷着,偶尔动一动,叫人知道他没有睡过去。
平日里他喝了药,看看眼前悬着的黄带子,盯着宋清瑜的脸听她说话,偶尔会笑一笑。
像是知道陆矜洲今儿个会来看他,故而撑到这会都不睡。
“洲哥儿.......”
听到门口传来的步伐声,老远就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很。
梁公公和宋清瑜朝陆矜洲请安,小声仔细盘问梁公公近日来梁安帝的近况,待事无巨细听完了,叫人退下,他坐到梁安帝身侧。
扫他几眼,目光落在不远处摇晃的炭盆上。
遂又朝龙床上眼睛都没有睁开的人笑道。
“父皇这会子耳朵灵了,眼睛没睁,梁公公没有禀报,您就知道儿臣踏进了万和宫,看来没有太医的照拂,您的精神反倒是好了许多。”
这是拐了弯,就着瘟疫的事情在责骂宫里的太医无能。
梁安帝不知道听没听出来,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想要看看坐在床沿边上的人,如此简单的动作,却也觉得吃力极了,使劲睁了半天,只看到床沿边的一抹白,不想再看,便闭上了眼睛。
陆矜洲做太子,却不爱着明黄的衣裳,平日里身上穿的都是白衣直?。
可,梁安帝怕死,他一想到人死后,都是一副白茫茫的丧花,便从心里觉得抗拒,也懒得再看了,所以才会日日盯着眼前的黄带子。
他甚至想和陆矜洲开口,等他殡天后,不能用素白的送葬。
他是皇帝,他想要体面。
“洲哥儿啊.......”
陆矜洲听到他的呼唤,一声也没有应,“万和宫里来往的人多,寡人快要死了,又如何知道是不是你,听声辨位?寡人没有这样的本事。”
陆矜洲反哦了一声,“父皇如何知道是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洲哥儿的身上有香味,和从前寡人在柔妃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母子....母子都是一样的。”
陆矜洲听到这句话,只拉了拉嘴角,脸上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寡人听万和宫的宫人说,上京城闹起了瘟疫,死了很多人,突起的瘟疫不同以往的瘟疫,就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拿不出什么法子。”
陆矜洲说是啊,“儿臣熬了四日,一点法子都没有,毕竟儿臣是您养的儿子,有些什么本事您还不清楚么。”
“我啊,只会杀人,哪里能够救人呢,眼看着上京城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那两条街都不需要燃灯了,每日死去的人燃起来火,火光通天,光您瞧不见,万民的哀嚎您能不能听见?”
梁安帝答非所问,他依旧记着刚才的话眼子,“从前你的母妃,身上也是这种淡淡的香味,不......不是淡淡的,是很浓,寡人闻过第一回 ,就日日惦记,一脉相承吗?洲哥儿的身上怎么也有?从前都闻不见的。”
陆矜洲起了疑心,他低头往自己的身上闻了闻,并没有闻到什么奇异的香味,只有惯有的沉水香。
梁安帝还在念叨,“好香啊,真是好香。”
他的神情越发的松乏,难能一见的展颜,如同回光返照,嘴里还在叨叨念着好香好香,许久没有闻到了。
陆矜洲起先以为是梁安帝想和他玩感情牌,忍受够了没有人的照拂,想要他的生母博取一点同情,想要他的怜悯,所以又提起来柔妃。
可后头的事情越听越觉得不像是有这回事情。
反而真是像是他闻见了什么香味一般,脸上的笑容是回味,是眷恋。
到底是什么香味。
陆矜洲在自个的身上闻不到梁安帝所说的这股香味,起身走到一旁的镂空色香樽,打开香樽的盖子,弯下腰,凑近鼻子闻了一闻,不过是正常的安神香。
陆矜洲从前给梁安帝下毒,一开始并没有在他的饮食里,而是用熏香让他吸入,浸入他的五脏六腑,蚕食他的精神。
毒已经停了,为何还会这样?
陆矜洲回头看一眼龙床上的梁安帝,沉思片刻,朝外面喊了一声梁公公。
梁公公在外面候着,听见陆矜洲的传召,连忙进来,跪在陆矜洲的身侧,“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陆矜洲脸色肃着问道。“近日除了孤,有没有可疑的人进过万和宫。”
梁公公虽然不知道陆矜洲问的这番话究竟是何意思,但他还是一五一十回道,“太医被拨出去后,万和宫就只剩老奴和瑜妃娘娘在一侧侍奉,偶尔六皇子来陪陪陛下,此后再没有人来过了。”
陆矜洲早说过没有他的首肯和准许,满朝文武百官不允许到万和宫里扰梁安帝的养身子。
谁不要命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往上冲?
陆矜洲淡淡嗯了一声,吩咐梁公公几句,又留话道。
“好生派人伺候着。”
便再没有问过别的,刚抬脚要往外走,梁公公见他皱眉揉着额,有心多嘴了一句。
“老奴听闻城中瘟疫的事情,知道殿下操劳,今日见您身子似有不适,但也不得不多嘴说一句,万事当前,您操劳多了,也当抽空休息休息。”
梁公公年长,这些话虽然不合规矩,总归也能有心提醒。
然而他担心的却不是瘟疫的事情,话锋一转,提到了与梁安帝相关的事上,“老奴跟在陛下身边许多年,皇后娘娘死后,他日夜不睡,那几日的情状犹如今日的殿下。”
梁公公虽然在梁安帝身边伺候,却终究算不上是梁安帝身边的人,他的心向着陆矜洲,所以陆矜洲自然能够明白,他说的话不是为了梁安帝日后,既然不是为了梁安帝,那便是真的有这回事情。
母妃故去,梁安帝萎靡不振,其中恐怕有内情。
当年的种种,其中的缘由,陆矜洲不得而知,梁安帝身强体壮之年,他还未被立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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