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舅。”
话音落地, 杨氏话头一顿,竟也匆忙站起身,那略显慌张的模样,倒不似个为母者的样子, 大有一种在老太君面前做小伏低的模样。
虞锦原是因沈却忽至而稍显惊讶, 眼下却不免叫杨氏吸引了目光。
其实她早前便有所疑虑, 虽说沈家上头有个老太君压着, 杨氏这个做儿媳的不好出挑也情有可原, 可大也不必这般没有威仪才对。
且之前在垚南王府时, 无论是白管家还是楚澜,张口皆是老太君, 倒是很少提及王爷的生母。
虞锦正抽丝剥茧地思忖着,一道平平无澜、无甚情绪的声音自前头落下:
“虞锦, 过来。”
虞锦只下意识抬了抬眉梢,迟疑地望了杨氏一眼,这才慢吞吞地挪到沈却身侧,“……王爷?”
沈却目光尚还落在杨氏身上,却是对虞锦说:“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说着, 视线掠过楚澜,后者心领神会地立即挺直背脊,抱着杨氏的手道:“澜儿同外祖母一道回府可好?”
杨氏很是勉强地弯了弯唇,拍了两下楚澜的手背, 说:“天……是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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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行过街巷,两人隔着张矮几面对而坐,难得很安静。
其实虞锦并未叫未来婆母这一遭“警示”和“挑剔”吓着,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委屈, 毕竟“立规矩”这件事,十个儿媳妇进门,九个都得走这一遭。
尽管虞锦不难从杨氏话里听出些不满之意,但左耳进右耳出便罢,倒也无关痛痒,且南祁王妃将来是要嫁去垚南王府,也不必与婆母朝夕相处。
至多便是有些遗憾,她好似不大讨这位未来婆母欢心呢。
虞锦托腮,怎么想便怎么说出口。
待反应过来,她方才察觉自己竟已将“婆母”二字挂在嘴边,还未来得及补救,便听沈却道:“你不必讨她欢心。”
他望向虞锦,说:“今日她说的话你也不必往心里去,王府没有那么多规矩,往后她也不会再为难你。”
男人的口吻极淡,淡得不似在谈论自己的母亲。
虞锦停顿一瞬,缓慢地“哦”了声,又连忙道:“我并未觉得太妃在为难我……想来,太妃应也是为我好。”
沈却没再说话,但显然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
虞锦悄悄拿余光瞥了眼面前的人,眉心不由轻轻蹙起,如此看来,沈家母子间定是有过嫌隙。她满腹狐疑,但……自己尚未进门,现在就过问王府密辛,属实不太矜持。
不行。
虞锦矜持地抿了口茶,暂压下心中困惑。
沈却看她,牵了下唇,并未戳穿,他直言道:“当初,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便起了改嫁的念头,亲事也已说好,那时……因姐夫不久也战死,大姐早产诞下楚澜后便走了,祖母因接二连三的噩耗病倒,府里正是一团乱麻,故而时至如今,祖母仍旧对改嫁一事心存芥蒂。”
虞锦惊讶地稍稍睁大眸子,她断没想到竟有如此内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可若真是如此,那怎么……
似是知晓她在想甚,沈却继续道:“议亲的人家出了些变故,便没能嫁成,后来……也无人再提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提及此,男人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原本该有扳指的位置。
虞锦无言,沉默半响。
颐朝民风开放,对男婚女嫁之事并未有太多限制,且也废了前朝那些夫君死后妇人需得守寡三年的明文规定,如今改嫁的妇人比比皆是。
到底是个人抉择,虞锦不好多作评定,只是当年,沈却也才八岁大呀。
父亲、姐姐、姐夫个个都离了人世,上有病倒的祖母,下有日日啼哭的小外甥女,母亲却在不久后意图改嫁离开……
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虞锦忽然想,王府那样重的担子要压在一个八岁孩童身上,怪不得沈却长成了这么个冰冰冷冷的性子,就连寻常开心时,笑意也都不甚明显。
思及此,虞锦揪起的眉头里不免带了些同情的意味。
沈却轻哂,他据实相告并非是为博得小姑娘同情,不过是怕她惦记到夜里失眠罢了。
他伸手在虞锦略略鼓起的脸颊上轻掐了一下,说:“到了,回去吧。”
手感极好,沈却没忍住,又捏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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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却的马车在虞家宅院外停了片刻,才缓缓驶向京中的一家暗桩,待办妥公务后,已是夜幕低垂,月上柳梢。
段荣推开角门,道:“垚南传来了几封书信,秦都尉道剿匪的兵力已清点完毕,无论王爷何时出征,都能保万无一失,请王爷宽心。王爷,可有旁的嘱咐要回信?”
“晚些。”沈却径直往东边院落走。
段荣脚下一顿,这不是回琅苑的路,这是去……太妃的春锦堂。
他自觉地顿步在院子外头。
不多久,叩门声想起。
屋里头,杨氏手里头捧着一卷书,闻声稍稍一顿,似有预感一般,拦了丫鬟前去开门的动作,亲自上前。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
沈却负手立在长廊下,四目相对,他面上神色依旧寡淡,只停了一响,嗓音低沉道:“母亲。”
杨氏颔首,默了瞬说:“这个时辰,你……是为虞家那丫头来的?王爷,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今日所言虽是严苛了些,可也是看在虞家如今没个当家的主母,无人教她为妻之道,又恰巧撞见,便不忍多说两句,是为她好,也是为你好。”
沈却看她一眼,仿若未闻,开门见山道:“母亲往后莫要再同她说这些,该要教的,我会教她,您也不必再单独给她立什么规矩。”
他顿了下,不轻不重地说:“更不要试图从她身上找什么认同感,她和您——大不相同。”
“王爷这是何意!”
杨氏倏地攥紧手心,母子二人僵持相对。
不得不说,沈却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戳杨氏的心窝子。仿佛是被人戳穿了心思,她呼吸都乱了几分,“我是你母亲,我难不成,难不成会害你?我只是看虞家那姑娘娇生惯养,忧心她无法看顾好你,无法掌一府中饋,且你与你父……都是一头扎进军务里的人,难免对妻子有所薄待,我经历过那些苦楚,无非是想提点提点她。”
杨氏说着,口吻亦是有些意难平的委屈:“这么多年,你还是因那事怨我是不是?可二郎,你替母亲想想,我痛失夫君与嫡女,我又如何不难过,只想离开这个伤心地罢了。”
“不止。”沈却忽而抬眸,淡声道:“母亲那碗落胎药,还痛失了腹中尚才两月的孩子。”
“什么?”
杨氏震惊地看向沈却。
可男人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道:“当初,父亲已然十个月未回过京,母亲知道——”
“那个姓李的管家是如何死的么?”
“轰隆”一声如雷在耳,杨氏浑身僵硬,“你”了好半响,却半个字未能宣之于口。
“此事只我知晓,母亲留着这点体面,安生过下半辈子即可,虞锦和楚澜,都不劳您费心。”
沈却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低沉,似是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甚至并未有任何埋怨的情绪,也没多停留让杨氏难堪,很快便阔步行往琅苑。
他步子很稳,眸色也很暗。
其实,他年幼时方知母亲要改嫁一事,也曾偷偷哭着去攥杨氏的衣袖,祈求她留下。
后来也不是没有过怪罪和怨恨,但日子长了,那几年垚南的兵荒马乱磨平了他的性子,生离死别面前,好似其余一切,都成了没那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脚步忽顿,似是想起什么。
沈却道:“明日你去催一催钦天监,让他们把虞时也和永安郡主的婚事早些定下。”
段荣“啊”了声,不知怎就扯到虞大公子的婚事,且就是要催,也该催催王爷自己的啊,催大舅子的算什么?
可段荣心下腹诽,嘴上却应得极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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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沈宅祠堂一片阒静,只老太君手中那串佛珠时不时发出些“哒哒”的声响,几人立在一众排位前,饶是素来闹腾的楚澜,都异常端正。
以老太君为先,依次上香。
只是中途杨氏没拿稳木香,险些叫烟灰烫伤手背,耽搁了些时辰,其余一切都顺当。
沈却陪老太君用过午膳后,便进了书房。
荆州剿匪一事大致已规划妥当,前几日因过六礼耽搁了不少要务,这两日反而忙得不见天日。
男人捏了捏眉心,面露倦态,修长的手指搭在那只靛蓝色药囊上,指腹捻着如意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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