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皇帝病了很久, 身上旧伤被激发,疼得日夜难眠,偶尔会有舒坦的时候。
贤妃入京的消息很快传了进来, 皇帝挣扎着起身, 朦胧间见到一青色宫装的女人, 他睁开眼睛,贤妃近在人前。
对方鬓角的白发让他震惊, 面上皱纹迭起,早就没有往日风采。
皇帝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在殿内等候的皇后盯着在盘龙玉柱旁绕着圈子的小郡主, 这是萧家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幸好是个女孩子。
小孩子不怕生, 绕着壁柱走了两圈,约莫是走累了,朝着乳娘伸手要抱。
皇后盯着,乳娘畏惧天家,吓得缩在一侧不敢动弹,小郡主见没人抱, 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两条小腿还晃了晃。
丹犀前的内侍宫娥都悄悄打量着,乳娘如芒在背, 恨不得赶紧逃了。
一炷香后,内侍长从殿内走出来,哎呦一声:“郡主怎么坐在地上了,陛下要见您。”
皇后冷笑, “内侍长, 陛下今日身子可好?”
“今日好着呢, 见到贤妃娘娘也高兴着。”内侍长一面说, 一面呵斥乳娘:“郡主岁数小不懂事,怎地你也不懂事,还不赶紧抱起来。”
乳娘唯唯诺诺,这才敢将人抱起来,小心地拍打着孩子的后背。
内侍长朝着皇后行了一礼,赶忙带着小郡主进殿说话。
萧宴慢来几步,眼睁睁地看着乳娘带着孩子进殿,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母亲。”萧宴走近皇后。
皇后面色不豫,当着众人的面也没有拉下脸面,只说一句:“小郡主活泼可爱。”
萧宴眼中涌动着惊涛骇浪,半晌不语。
小郡主进殿许久,直到天色黑了,乳娘才抱着她走出来。小郡主趴在乳娘的肩背上,困得打哈欠。
皇后早就离开了,而萧宴一直守着没有走,等乳娘走出来后,他主动走上前。
见到生人,小郡主几乎出于本能地睁开眼睛,就一眼,又累得阖上眼眸,乖巧得不像话。
萧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孩子,心中嫉妒得发疯,而这时贤妃坐着轮椅被推了出来,她亲切地喊着太子:“太子殿下也来了。”
“贤妃娘娘。”萧宴沉声,目光依旧黏在小郡主的面孔上,或许是嫉妒心作祟,他竟觉得小郡主与绾绾小时候长得相似无二。
这是他最爱女人的孩子。
贤妃笑意温和,“小郡主累了,改日再与太子说话,先走了。”
“娘娘慢走。”萧宴的心揪住,小孩子的脸慢慢地消失在眼前,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突然抬脚追了过去。
走过殿前的垂龙道,他这才止步,小郡主彻底看不见了。
周卫就像走不动的老人一样跑了过来,“殿下。”
“夜探凌王府。”萧宴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周卫一怔:“不大好吧?”
萧宴回身,凝望他:“你说什么不好?”
周卫立马改口:“臣的意思臣不去不大好,臣立即去办。”
顿了顿,他又问:“探什么?”
萧宴冷觑着这个不靠谱的东宫詹事,双手负在身后,“孤觉得你不适合东宫詹事一职。”
“臣适合、臣很适合。”周卫浑身一颤,想起前任东宫詹事的的处境后陡然亢奋起来,“臣这就去安排,探一探秦姑娘在不在王府。”
不等太子回应,两脚不沾地般开溜。
萧宴独自回到了东宫。
太子妃江氏在崇光殿前翘首等着,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发髻高挽,楚楚动人,“殿下回来了。”
她忙迎上去,小心地打量着萧宴的神色,又故作体贴地问:“陛下身子可好些了?”
“今日我当送些补汤过去,但母后不让,说妾有心即可。”
萧宴心烦意乱,扫了一眼对方,“周卫。”
没有人回应,他朝后看了一眼,没有周卫的人影,他这才想起来周卫去办事去了。
“孤要见大臣,太子妃先回去休息。”
太子妃失望地抬起眼睛来,望着萧宴,她问:“殿下,皇后娘娘怪妾木讷,怪妾没有为东宫诞下子嗣,凌王有女,而东宫依旧冷冷清清。”
萧宴淡然的表情表达了自己的浑然不在意。
太子妃的眼神冷了下来,“殿下,若娘娘知晓你我二人并无夫妻之实,您猜她会怎么做,若是天下士林知晓您娶我不过做了摆设,他们又会怎么想?”
萧宴在她的一字一句中慢慢地抬眸,目露阴鸷,“你敢。”
“殿下,妾是良家女,懂得分寸,成亲两年多了,您碰都不碰一下,是对妾的侮辱。”太子妃咬牙,声泪俱下。
萧宴冷情,没有一丝动容,反质问她:“成亲前你若不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孤也会给你几分体面。”
“搬弄是非?”太子妃惊愕,想起侯明羽拉着她去见琴师的那回,太子记恨至今?
她忙解释:“那是侯家姑娘做的,是她记恨琴师,我什么都没有做。”
“做与不做,你心里有数。”萧宴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懒得与这个女人多说话,楚楚可怜下的面皮是什么样子,他很清楚。
“殿下……”太子妃哭喊一声,“我什么都没做……”
萧宴不回头,径直进入冲光殿,太子妃失仪,宫娥赶忙过来劝说,“娘娘,这里有许多人看着呢。”
太子妃哭着回寝殿,太子照旧见朝臣商议政事。
东宫的是非传得后宫人人都知,皇后气得心口疼,“这对冤家什么时候能不让本宫操心,这个江氏太没用了。”
明华进宫还没走,听了一耳朵后就安抚皇后:“母亲气什么,太子的性子您也知晓,整日里扑在政事上,难免疏忽了太子妃,得空女儿说说太子。”
“唉,太子的脾气太犟了。”皇后也是没有办法,那个琴师都跑了两三年了,太子还巴巴地惦记着,真不知道萧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情种。
明华又劝了几句,等皇后平和下来才问起贤妃,皇后这才有了几分小脸,“本宫以为贤妃还有几分姿色,不想,竟老成那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半夜看着都有些害怕。”
皇后喜色难掩,明华心中有了几分了然,当年逃离徐州的时候贤妃母子被落下了,没有随她们一道离开。
后来就断了联系,直到今日,她都没有见过凌王。
“听闻小郡主也来了。”
“来了,挺闹腾的。”皇后语气又沉了下来,别人有孙女,她没有,想起太子妃木讷的性子就觉得不舒坦。
明华笑了,“孩子闹腾是常有的事情,玉章小的时候不也很闹腾,到了三四岁的时候反而规规矩矩得。”
说起玉章,皇后就不接话了,反拍拍女儿的手:“你什么时候再添一个孩子?”
“妾室有孕了,我也是当母亲的。”明华委婉拒绝,她忘不了秦霄。
“孩子还是自己生的才贴心,妾生的又不是你的,长大后还是会向着自己的母亲。”皇后不乐意了,她深谙后宅之道,那些妾室都不怀好心,有了儿子就生起不该有的心思。
明华却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免得朱策惦记着。”
公主驸马恩爱如初,从不斗嘴,算是金陵城内的佳话。
唯独明华自己知晓,她和朱策没有夫妻之实。
出了宫门后,马车哒哒往公主府驶去。公主府在宁安巷里的尾处,与平安巷子里的凌王府后门正对着。
马车从王府后门路过,明华特地掀开车帘瞧了一眼,与寻常无异,可走到正门的时候,却见到门前停了些马车,侍卫们正在搬运东西。人来人往,又有了烟火气息。
“停下。”
明华一声吩咐,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扭头去看,往日冷清的凌王府,今日竟门庭如市。
“回府吧。”明华不敢登府,怕让人发现端倪。
从凌王府门前路过,走到宁安巷子口,就是明华公主府,此时,朱策在门口等着。
“殿下回来了。”朱策上前迎接,等马车停下后,亲自去扶着明华下来。
明华并没有伸手,而是拘谨地站在原地,朱策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朝着她揖礼,“殿下。”
“你怎地过来了?”明华绽开笑颜,朱策有一妾,怀孕九月了,就在最近就要生产,她就让朱策不必回来,守着妾室就好。
朱策儒雅,笑说:“听闻凌王与贤妃回来了,臣想着明日要不要去拜谒。方才来时听闻贤妃回了凌王府,并没有在宫里住下。”
“是有这么一回事,贤妃娘娘双腿坏了,走不动路,住在宫里也不方便,就回了王府。”明华言笑晏晏,与驸马一道步入公主府。
两人有商有量,言辞间互相谦让。
进入后院的时候,朱策就止步了,朝着明华再度揖礼,“臣今日就留在公主府,明日同殿下一道去。”
“也成,晚上我让人听着门,家里来人了,你就即刻回去。”明华善解人意道。
朱策感谢,“臣谢殿下恩德,您先好好休息,臣先回屋。”
夫妻二人不同院,明华住后院,朱策住前院内的书房里,相敬如宾,从不曾说过重话。
天色入黑后,明华就躺下了,月光如水,透过窗柩照射进来,落在地板上,让人睡不着。
过了亥时,她才迷迷糊糊地入睡,刚睡了过去,外间的婢女就开始敲门,“殿下、殿下。”
“朱家来敲门就让驸马回去。”明华被激得翻身坐了起来,心中不知怎地突然发慌。
“并非是朱家,而是宫里来人,陛下驾崩了。”
明华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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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黄昏的时候睡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夜里就不睡了,爬上爬下,折腾得乳娘困顿不堪。
秦绾宁抱起孩子,示意乳娘回去先睡。乳娘是入京来才换的,不知面前所谓的凌王殿下是女子,俯身道谢就回去先安置。
小孩子坐在榻上,冲着秦绾宁龇牙咧嘴,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又伸出小短手摸摸秦绾宁的脸。
接着,借助她的力气站了起来,小脸凑到秦绾宁的面前,吧唧一口亲了上去,亲完又蹭蹭。
蹭得秦绾宁整张脸都是口水。
“小色胚呢这是。”秦绾宁笑着道一句,又拿了帕子给她擦一擦。
刚放下帕子,长史就匆匆进来了,沉声说道:“殿下,陛下驾崩了。”
秦绾宁蓦地怔了下来,凌王还没有来呢?
来之前凌王送了信,会在两日后到京,他笑着说陛下见到贤妃会高兴,人一高兴就会多熬些时日,他肯定能给陛下送终的。
“这么快……”秦绾宁嘀咕一句,又想起今日的局势,忙吩咐长史:“守住凌王府的各门,今夜就不要出去了。”
长史领命,“您不入宫吗?”
“不去了,明日再去。”秦绾宁将孩子揽入怀里,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今夜宫里不安全,且让他们闹去,你准备丧服,明日一早开门就全部换上。”
“另外,今夜无论是谁敲门都不开,让人抵着门。”
“臣这就去安排。”长史匆匆去了。
秦绾宁没有多待,抱着孩子就去见贤妃。
贤妃的院落里灯火通明,婢女们都在侧房里当值,听到声音后就赶了出来。
这里的婢女都是入京的时候买来的,见到凌王与郡主来后,主动进去禀报。
秦绾宁进去后就让张嬷嬷关上了门,孩子放在坐榻上,她悄悄道:“陛下驾崩了,娘娘可有打算?”
“嗯,没什么打算,我行动不便,明日我们一道入宫露面就可,今夜让他们都打起精神,就怕有人浑水摸鱼。”贤妃平静道,面容没有一丝波澜。
秦绾宁点头:“嗯,都吩咐过了,阿遇那处怎么办?”
“他今日应该进宫了,不管他,指不定这个时候就在宫里了。”贤妃放心,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平日里不说什么,但该尽的孝道还是有的。
“他在宫里,可有危险?宫里都是太子的人,这个时候是得不到好处的。”秦绾宁担忧。
“不管他,他有脱身的地方,你明日稍微改扮下,我在,他们就不会怀疑你的身份,等丧事结束后,我们一道回扬州。现在你想办事都可以去办。”贤妃言辞温和,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但是……”贤妃欲言又止,看向对面的少女:“远离太子,他将成为新君,他若不肯放手……”
“她不会让我离开的。”萧宴疯魔成性,没有人比秦绾宁更了解他。
她来了,没有成事前不会离开,凭着萧宴的性子,知晓她给旁人‘生女’,只怕还会做些疯事。
但她相信,萧宴不会伤害小郡主。
这是她的底线,萧宴会有所顾及。
“随你,保住你自己的性命就好。”贤妃长叹,没有多作勉强,不是她的女儿,她也不好多加管束,“你也放心,扬州是你的后盾,阿遇不会让萧宴胡来的。”
“我知晓。”秦绾宁自信,萧遇手中有兵,萧宴为君,他就会多加顾忌。
秦绾宁走到坐榻前,抱起孩子,亲亲她的眉眼,“带你回去睡觉。”
刚走出院子,长史又匆匆跑来,“殿下,陛下有旨,让您入宫呢。”
“不必理会,就说我身子不适,不应召。”秦绾宁冷哼一声,这个时候浑水摸鱼也要看看她是不是傻子。
“臣就是这么回的,可对方不听,还拿刀硬闯。”长史擦着冷汗。
“你先顶着,别吓着郡主。”秦绾宁抱着孩子往自己的院子里走,摸摸孩子的后背,“别怕,我们睡觉了。”
月光明亮,照得地面上映射出水面般波光粼粼,秦绾宁抱着孩子疾步进屋,“关上院子门。”
婢女急忙去应了,将院门都从里面拴住,让几个小厮都盯紧。
院子里安静下来,外面的人依旧在叫喊着陛下有旨。没吓到凌王府的人,倒将前来夜探王府的周卫吓得不敢动弹了。
“詹事大人,还探不探了?”
“探什么探,没听到陛下相召。”周卫也是一筹莫展,“常理来说,陛下这个时候应该休息了,不会兴师动众来请人,而且今日凌王水土不服都没法起身,陛下不会不知道的。”
侍卫跟着点头:“那这些人是有问题,要不要试试?”
周卫心中存疑,有人欺负太子的心尖宠,他若不帮,回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帮,活捉领头的那个。”
“动手。”侍卫赵槐低喝一声,十余人立即拔刀冲了上去,不问话,拔刀就砍。
这时,凌王府的门开了,长史透着门缝去观战,见两方打了起来。旋即吩咐道:“先打那些内侍。”
凌王府门前刀剑相撞,刺破苍穹,引得对门的公主府里的人都趴墙上看热闹。
明华闻声而来,站在后门的梯.子上观看,“怎么打起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想起了,陛下驾崩,这是有人对刚来的凌王动手了。
略微一思考,她忙吩咐府里的长史与侍卫:“去帮帮,快些。”
公主府的后门很快就打开,冲出去数人,与凌王府的人合力将内侍们擒住。
擒拿后送进凌王府,天色都亮了,明华急着入宫,未曾进凌王府。
十数名内侍就留了一个活口,绑在院子里,嘴巴堵着。贤妃由婢女推着走来,她穿着一身孝服,鬓间簪白,凝着内侍:“人先扣着,派人去刑部报案,闹大些。”
长史得令了,着人去报案了,又说道:“宫门没有打开,怕是无法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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