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开始有些别扭,但眼下只有这样,她总不好打电话叫人来救她。
再一想,以前也不是没跟许嘉宴在一个房间睡过,她虽然心里有些尴尬,却不想太明显表现在脸上。
何况,她知道今天晚上不会实质性地发生什么。
虞越简单洗了个澡,因为许多产品都在自己房间里,想折腾也没法折腾,她连吹风机都是自带的,这会儿头也没办法洗,就穿着许嘉宴的一套干净衣服爬上了床。
在这一点上,她和许嘉宴是同样的挑剔,不爱穿酒店的浴袍,也不用房间里的毛巾,眼下没办法,她洗完澡只能用纸巾一点点擦干身上的水。
小萌之前那个助理说过虞越洁癖严重,她就想笑,那是她没见过许嘉宴,他才叫洁癖癌晚期患者。
他起床洗个澡,睡前一个澡,打篮球后出汗了一个澡,校服和球鞋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身上总是清爽干净的沐浴露味,他的房间常年保持一丝不苟的状态,跟杂志上的样板间一样,整洁到不带人气。
虞越埋在松软的枕头里,闻到自己头发上的椰子清香,忽然有一瞬间的庆幸。
幸好她中午洗过了头。
她闭上眼,很自然地想到发生在大一那年暑假的事。
上了大学之后,虞越并不经常回家,她的学校在海市,距离老家有两小时飞机路程,只有寒暑假会回来。
那天她刚到家,奶奶嘘寒问暖过后,就提着一包自己腌的酸萝卜和辣椒,让她送到许家去。
被奶奶完好打包起来的,还有一只褐色小盒子,拿到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中药味。
“这是什么?毒药吗?”虞越把那盒药一甩三尺远。
“作死呀你!这个涂了是祛疤的!”奶奶在虞越背上轻拍了一巴掌,又到沙发上捡回来,“你一起拿去给小宴,好好的孩子,可别腿上留了疤。”
虞越愣了一下:“他受伤了?”
“打篮球打的,哎哟,被人伸腿拌了一下,直接摔水泥地上了,”老太太说起来心疼得不行,“你去看看人家,买点吃的,别欺负他啊!”
虞越想起来,十多天前是有这么一出,许嘉宴说他要打一场篮球联赛,虞越还让他赢了比赛发张帅照她去点赞,后来才知道他受伤了。
但在电话里,许嘉宴讲得轻描淡写,只说被绊了一下,其余的只字未提。
问他严不严重,他说不严重,休息几天就好,结果他那一摔直接跟腱撕裂,连石膏都打上了。
虞越放下东西,简单收拾了下就要去看他,奶奶一路跟出来叮嘱她:“去人家家里吃饭要懂礼貌,他妈妈给礼物别收,也别跟着去逛街,你爸知道了又得说你……”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那一次吗?”
“人家一次给你买了二十万的东西,我听得差点心脏病发,也亏了你敢收……”
奶奶说的是她高三毕业那年,许嘉宴的妈妈拉上她去逛街,在一家散发着昂贵气息的珠宝店里,虞越什么都没敢要,就多看了一眼摆在橱窗里的钻石配红宝石项链,她发誓真的只多看了一眼。
第二天,就有专人带着包装精美的首饰送到她家里。
虞越查了一下项链的价格,差点心跳失速,要和奶奶一起分享速效救心丸。虞怀盛知道这事,脸色很不好,叫虞越给退回去。
然而珠宝店不收,苏锦南第二天就去了国外,虞越只好把项链扔给许嘉宴保管,只当是还给许家了。
虞越:“好啦好啦,再收我就是小狗。”
奶奶这才放心:“这药膏是我打听来的偏方,很好用,你小时候膝盖上摔的伤就是这个擦好的,一点印子都没留,一定要给他,别自己收着。”
虞越差点崩溃:“我收着这玩意儿干嘛?能吃还是能喝啊?”
她到许家的路上都在想,这么臭的东西许嘉宴肯用吗?他连浓烈点的香水味道都嫌弃,何况是这种味道重到呛鼻子的中药味?简直是行走的本草纲目。
到许家,佣人阿姨给开的门,都认得她,虞越把盒装的泡菜萝卜交给阿姨,自己熟门熟路地摸上楼。
许嘉宴在房间里写卷子,笔夹在指间,虞越敲了两下,推门进来,看见许嘉宴的伤员造型,右脚缠着绷带,她乐了,拿起手机给他拍了一张。
“许嘉宴,你这造型不错啊。”
他拿手挡脸,姿态倒是淡定,像是知道她要来。
男孩子的发育是个谜,每回见到他,个子都往上蹿一大截,虞越习惯了仰着脖子看他,也是难得看见他躺着,行动不便的样子。
虞越走到他床前,变魔术似的拿出药瓶,打开来凑到他脸上。
许嘉宴方才还云淡风轻的校草脸骤然变色,他还算有风度,没给直接打翻,只是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这是什么?”
“奶奶给你的祛疤药,让你都用完,不许留疤,变丑了她不让你进门。”
虞越随手把药膏搁他书桌上,回头忍不住看着他笑,觉得他这副受伤不能动弹的模样可怜又好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好好养伤,乖。”
他照旧“哦”了声,声音发闷,抬着脸看她:“要走了吗?”
原本虞越是计划送完药就走的,和以前同学约好了看电影,可说不上为什么,许嘉宴那个眼神直勾勾的,带着一点病气的脆弱感。
虞越忽然就不忍心走了。
小时候他遭遇绑架那时,父母在国外,现在病了,父母还是不在身边,这种感觉虞越最懂。
她明白大人的世界有很多身不由己,她也长大了,不会再像小孩子一样哭着要人陪,懂事了,也学会伪装冷漠了,但是在这种时候,有个人陪着,还是好过一个人的。
“陪你坐会儿吧,”虞越也不讲究什么,直接在他床上坐下,“你打球怎么老受伤?伸脚绊你那人是谁?”
许嘉宴:“告诉你也不认识,难道你要找他打架吗?”
“讲话这么冲干嘛?不说算了。”虞越皱眉,心里想,许嘉宴的叛逆期大概是到了,他是有些古怪,说话总是欲言又止,别扭得很。
难怪这次连受伤都要瞒着,虞越心中生出点惆怅。
许嘉宴语气平平的,“没有,我本来就是这样讲话的。”
“你跟学校里其他女同学也是这样讲话的?”她语速飞快地回问。
“我一般不跟女同学讲话。”
虞越听得好笑,这怎么可能?许嘉宴在学校的受欢迎程度她是知道的,她自己也是经历过青春期的人,深知像他这样相貌出众,成绩和家境也优越的男孩会有多受宠。
“那别人主动跟你说话呢?你也不理?”
许嘉宴看她一眼,回答得一板一眼:“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没必要的话就不理,一直都是这样。”他闭了闭眼,又问,“你跟男同学又是怎么说话的?”
“我们专业都是女同学,没几个男同学,”虞越拿出手机给被放鸽子的同学发消息,边问,“你说的是哪个?”
顿了一会儿,许嘉宴自己转开了话题,他伸展手臂够到床头柜上的遥控器,又拿起了手机,“好无聊,陪我看场电影吧。”
房间里装了投影仪,就对着他床的方向,许嘉宴往旁边挪了一点,让虞越可以靠过来躺着。
正好电影鉴赏课的老师提过一部电影,要写观后感,虞越就挑了这部,还跟许嘉宴打包票说一定好看。
谁知道……好看是好看的,但没想到电影里有很多未成年人不宜观看的镜头,一开始就亲亲抱抱,之后愈演愈烈,虞越内心尴尬得手脚蜷缩。
就像小时候和父母一起看电视,看到类似镜头,那种三个人一起石化尴尬的即视感。
察觉到许嘉宴也许久没发出声音,虞越忍着要关掉投影仪的冲动,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打破尴尬,于是冷不丁撞了撞他的胳膊问:“诶,你们男生手机里是不是都存了这种片子?”
当时镜头正好播到最激烈的那一段。
虞越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被药膏味熏晕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他默了会儿,才低声开口:“问这干嘛,你要看?”
虞越回头在他胳膊上拧了下:“胡说八道,我看这干嘛?我是在问你。”
他闭着眼,轻出了口气:“我没有。”
他语气有些冷漠,虞越感觉奇怪地仔细看他,在关了灯,昏暗的房间里,他陷入黑灰色的阴影交界,屏幕都光打在脸上,显得轮廓比平时更深,有些少年与成熟男人混合的矛盾感。
虞越皱着眉想了会儿,“也对,你还是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少看。”
这时,许嘉宴放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有消息进来,虞越一时昏了头,当是自己的手机,下意识倾着身子去够手机,却不小心歪了一下,手按到他腿上。
许嘉宴突然反应很大地捏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虞越有些紧张,“我碰你伤口了?哪儿?”
黑暗里也看不清,她要再摸索,许嘉宴却松开手,自己背过身去,有些生硬地开口说:“你先走吧,我不想看了。”
他的脸色是那样晦暗,表情隐忍。
虞越觉得他莫名其妙,就算碰着伤口了,她又不是故意的,小少爷脾气还挺大。
她也生气了,一言不发地拿上手机就走。
……
那条微信消息当时她也看到了,沈心恬说:许嘉宴,你再不回我消息,我就要给你打电话啦。
连发消息的语气都是又甜又嗲的。
不就是要急着接女孩子的电话?还凶巴巴朝她发脾气。虞越心想果真是世态炎凉,男大不中留啊。
多年后她再记起这件事,伴随一起浮上心头的,还有一个听起来很甜很嗲的人名。
沈心恬。
那天在球场,举着伞和许嘉宴一起离开的女孩子,好像也叫这个名字。
虞越觉得这段回忆很是荒谬,怎么前一句才说不和女同学说话,翻脸就不认人,为了接女孩子电话连姐姐都赶走,她此刻有点想质问许嘉宴,却发觉早已没有作为姐姐的立场,好气又好笑。
她悻悻然拍了拍被子,朝沙发上呆坐着的男人说:“上来睡。”
许嘉宴有些意外:“你确定?”
虞越困了,语气就不是太好:“废话,你放心,我今天晚上不会占你便宜。”
许嘉宴:“你是不是说反了?”
这下可惹她发笑了,虞越半边脸藏在被子里,发丝凌乱而美,笑得花枝乱颤:“你就更不会了,你这么乖……”
许嘉宴在她心里一直是很乖的,他说他手机里没有那种片子,虞越信。
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他眼里总是干净到不沾俗欲,气质也矜冷,她很难加诸那些亵渎的事在他身上。
即便他已经是个二十三岁的成年男人。
她说他乖。许嘉宴的眼神霎时沉下来,眼中暗了几分,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招人,招人喜欢,也招人恨,虞越本人对此倒是一无所知,她随心所欲地漂亮着,笑得刺眼。
令他很想惩罚她的天真。
都亲过了,还敢说他乖。
房里变暗了,只留下前廊的小夜灯微微亮着,随着许嘉宴的靠近,床上略陷下去一些。
他们盖着一床被子,中间留下半个人的距离,谁也没贴近。
虞越睡不着,她已经很多年没试过身边躺个人,这人还是许嘉宴,虽然房里有温控,一点都不冷,但老感觉被子漏风,也不好乱动,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不多时,听见身旁均匀的呼吸声,她好笑,这小少爷睡得倒是快,也是,在野外都能睡觉的人,也不是当年那个洁癖娇贵的小少爷了。
这个夜晚并不安稳,房间临近街市,常有车流声瞬息而过,虞越轻轻地翻过身,面向许嘉宴,他平躺着,一只手枕脑袋下面,一只手搁被子上。
虞越在黑暗中弯起嘴角。
这个人怎么连睡觉姿势都这么乖,规规矩矩的。
想到他刚才酒精过敏,虞越伸出手贴在他脖子上,动作很轻地感受了下,上面的小疹子都消失了,应该是没事了。
男人身上体温热烫,跟她的手完全是两种温度,明明两只手臂都在外面,还是热度惊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稍显突兀的喉结上,像颗小鹅卵石的大小,挺有趣,她见他睡得挺沉,一时动了捣乱的心思,指尖蜻蜓点水一样触碰上去。
一下,又一下。
却没想那颗鹅卵石忽然滚动了下,从她指尖滑下,再滑上来,吓得她缩回手指。
然而她却没能成功逃掉,许嘉宴在黑暗中睁开眼,抓着她的手腕让她动不了,声音带着点困惑的哑:“姐姐,你在做什么?”
“我……看你脖子好了没。”
许是心虚的缘故,她声音听起来沙沙的,在万籁俱寂里颗粒分明,还有些绵柔的软。
她试着抽回手,努力了两次,没能成功,可能这说话没能打动他。
“你吵醒我了,”许嘉宴将她的手按在胸膛上,心跳很快,说话时有轻微的震动,“不是说不会占我便宜吗?”
虞越顿时有种被戳穿的羞恼,她深吸了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去睡沙发。”
许嘉宴微微停顿:“我不想睡沙发。”
瓮声瓮气的,还带点小鼻音,真像是睡眠正酣时被人吵醒的小狗子,尾巴也不摇了,别扭着委屈着,趴在那里满不高兴。
“那你想睡哪儿?”虞越这人素来是没理也声高,越心虚胆儿越大,索性张嘴在他脖子上咬一口,“想睡床就乖乖的别吵。”
“乖不了了。”
他低沉的声音里仿佛加了句叹息,听上去很不真切,还来不及细想,虞越已经被整个捞起来,落入他滚烫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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