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惨白的月亮,隔着监狱栏杆似的防盗窗,看见模糊朦胧的树影。
夜里一般是没有人会出来走动,然而却我醒了,掀开被子下了床,地板很冷,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了拖鞋。
今天是我决定离开这里的日子。
托儿所里发的是统一的黑色拖鞋,只有我的是卡通粉兔子,很嗲,花花说她喜欢,想要跟我换,我没有答应她,她哭得很惨。
花花哭哭啼啼地跟喜欢她的小B说我抢了她的东西。
小B怒气磅礴地揪住了我的衣领。
闻讯赶来的所长扯着我一路拖到了监禁室前。
“为什么只关我,却不关小B?”
我这样问他。
其实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原因,但他却勃然大怒。
像小B一样。
中年男人金丝眼镜下的眼眸混沌漆黑,如同被冒犯到领地的野兽,他怒极反笑,蛮横地抽出了皮带,歇斯底里地冲我发泄。
皮鞋踩我的脊梁上,五脏六腑互相挤压地发出呻吟声,有一瞬间好像能听见脊背断裂发出的脆响。
如果是平时所长差不多就会停手了,因为我白天要去上学,他怕会被人发现,可是今天却没有——我放暑假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在剩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都会被所长持续殴打,直至他累了,气喘吁吁地靠在墙边休息,那个模样总让我想起动物世界里流着涎水却年老体弱的老狮子,疲态与老态从每一个缝隙里往外溢出。
真可怜。
我刚这么想着,他揪起我的头发把我磕在了墙上。
头晕目眩之后有温热的液体在往下流淌,发痒。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说完之后,他终于累了,发泄太过导致他没有力气,点烟的手都发抖。
我知道他不想看见我站起来,就乖顺地趴着,做出被他打疼的姿态,但他的手太抖,几次也没有点燃烟,烦躁地将打火机丢到了一边。
我看了一会儿,捡起了一边掉落的打火机,主动踮着脚帮他将烟点燃了。
所长好像有些意外,他吐出一口烟雾,眯着眼露出几分享受的姿态,然后施舍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橘子糖,丢在了地上。
“阿欢。”他打完我之后总是会这样很亲昵地喊我,因为抽烟而看上去心情很好:“你知道叔叔打你是为了你好吧?这都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叔叔不得不管教你。”
“没办法,其实我也不想的。”
他目光怜悯。
“你不称职的母亲除了每个月按时给托儿所付钱,甚至都从来不愿意看你。”
我蹲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糖,把它放进口袋里,点点头。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犯错了。”
“好了,进去吧。”
或许因为我表现得很乖,他甚至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很大,掌心热,很重。
我尝到口腔里有血的腥气,努力往下吞咽,大门在我眼前砰地一声关上了,有人轻描淡写地抛来几个字。
“没感情的小畜生。”
我一动不动,摸了摸眼眶,还是干涩的,身体发出沉重痛苦的哀鸣,睁开眼睛只能窥见一片虚无,就像是独自飘荡在真空的宇宙之中,万籁俱寂,自身存在的痕迹也无声无息。
但是我的胸口却没有感觉。
不难过。
我想起口袋里有橘子糖,把它拿出来剥开放进嘴里,鼻腔里倒灌的鲜血顺着喉管往下流,混着橘子糖的味道很甜。
一天一夜之后我才得以出来,倏然而至的亮光让眼睛一瞬间的发盲,门口站着一个干枯苍白的女人,她像是被精怪摄去了魂魄,瘦骨嶙峋,只有一双眼睛迥乎不同的发亮。
“你是顾泽欢吧。”她捂着嘴轻笑,做出与外表并不搭调的娇羞姿态:“真是一个漂亮孩子。”
“所长夫人”——我礼貌地叫她。
所长夫人是个画家,她在托儿所里甚至有一间单独的画室,却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我只知道忏悔室里有她的画。
画上是一只被漆黑巨蟒勒得皮肉尽碎的天使。
后来我在她的画室里看见了这幅画的另外一个版本,被勒死的天使有一张我的脸,因为我很少照镜子,所以花一会儿时间才勉强辨认出来。
夫人好像很希望我做出点什么反应,她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而当我真正站在那幅画面前的时候,夫人已经不可避免地脸颊潮红,目光湿润,一副立刻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你能明白我对你的爱吗?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明白。”她抓起我的手放到嘴边亲吻,我没有挣开,看她疲老的脸颊一直发颤,如同触及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神迹,反复地、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天啊,天啊,我居然真的能触碰到这个孩子。”
之后我时常会被单独叫到所长夫人的画室,她总要我脱了衣服躺在沙发上,然后让我称呼她为母亲。
夫人脾气并不好,她看上去已经不是少女的年纪,性格却比一般的少女更为骄纵无礼,有时候画不出来东西,她会像个疯子一样将画室里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都砸得粉碎。
她尤其不喜欢我的母亲,偶尔我母亲打来电话,她也绝不允许我接听,但是这仍不够,我夫人依旧会在那一天里乐此不疲想尽一切办法挑刺。
比如将项链丢在人工湖里让我一寸一寸地去捞,从白天到黑夜。
我会哄她,跪在地上拿脸颊蹭她的膝盖,顺服撒娇,哪怕她一把甩开我,或者一脚踹开我,我依然会爬回到她的脚边。
她这才会笑了,眼角的皱纹深深陷下去,柔情蜜意将我揽在怀里,亲吻我的额头,目光比融化的雪糕更加甜腻柔软,轻言细语地讲:“我爱你,我的阿欢,我爱你。”
“我纵然欺凌你、羞辱你、惩罚你,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夫人也时常打我,她总是这样,脾气上来了就控制不住自己,教鞭、烟头、花盆、水杯,有许多这样的东西碎在我的头上跟身上。
画室里她偶尔会让我念托儿所里的条例,一遍又一遍,直至我念到嗓子嘶哑,此后接连好几天都不能发声——我们是无序的,我们是有罪的,故而应当生来受苦,我们应当遵循院长的旨意,为愚昧肮脏的自己而忏悔,为苦楚而发出赞歌。
心血来潮的时候夫人会教我画画、写字,或者将我揽在怀里跟我念故事书,不厌其烦地扮演一个溺爱稚子的母亲角色。
她让我叫她老师。
也确乎如此,她教会我画画、写字、念书,还教会我错误与正确,秩序与混沌,奖赏与惩罚。
她是我的老师。
其实托儿所里夜里总有活动,那还是很以后的事情了,而且参加的人也有限,仅限于一些父母长时间不来看望的孩子。
所长会选出一个违反所里秩序的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都要接受惩罚。
一开始惩罚只是藏起书包文具这样的小玩笑,到后来渐渐就成了孩子们觉得有趣的整蛊,将人反锁在房间里,撕掉做好的作业,在热好的饭菜里藏虫子。
直至下一个违反秩序的人出现。
这原本是很有趣的活动,至少比待在夫人画室里一动不动大半天要有趣多了。
但是我今天得离开,没有别的,我只是觉得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很无聊。
我边这么想边往走廊去,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我,亦步亦趋,回头看是个抱着兔子玩偶的女孩,扭扭捏捏讲:“对不起。”
花花因为我被关禁闭的事情跟我道歉,她说自己并非故意那样讲的,只是因为喜欢我,很想跟我搞好关系,但平常跟我搭讪的时候,我又总是不理她。
所以那会儿真是很伤心又生气了,才那么讲的。
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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