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云梦里的一切总离不开夏天的影子,蝉鸣声声,蛙鼓蟾噪,一望无际的白云,清澈的溪水从脚趾间流淌过去,树荫之中生出两团雪白朦胧的影子。
唐泓总是爱穿白衬衫,轻薄干净的,隐隐约约看得见一点肉色,一年四季都很少选择其他的颜色和款式。他身上有一种细致温吞的书卷气,戴着银丝边框的眼镜,笑起来眼睫细细密密,像两弯月牙。
其实他是一个奇怪的、有些离经叛道的青年,毕竟一个正常的、思想健全的成年人怎么会正儿八经地跟一个小学生做朋友呢?
苏知云在梦里这样后知后觉地发现。
梦境里本我和自我被盛夏灿烈灼热的阳光分成两份,一份咸津津往下淌着汗液,舌尖融化开奶油的滋味,一份像玻璃杯里升腾着向上咕噜冒小气泡的碳酸饮料,冷眼旁观。
他清楚地知晓这是自己冗长混乱的梦境,可是感知与神经都像是植物细小漫长的根茎,倚靠本能肆意生长,扎根于此,不受他大脑的控制。
苏知云就那么一直以这样一种古怪的、似我非我的境界经年累月地重复着这个梦境。
他甚至能够清晰记得接下来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唐泓会从包里取出一块在冰箱里冷藏过的巧克力慕斯递给自己,自己会打开那个塑料盒子,一口一口吃掉点缀着漂亮金箔的小蛋糕。
唐泓如同往常一样,以一种客气谦逊、不会让人想拒绝的口吻邀请苏知云去他家里做客。
舌尖尝到的巧克力慕斯的味道是微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过于腻味的奶油。
盛夏气温很高,从冰箱里取出来不久的慕斯很快会化得一塌糊涂,苏知云争分夺秒地吃完,额上不一会儿就已经出了热津津的汗液。
从溪水里将脚收了回来塞进一旁的凉鞋里,然后塑料包装盒被扔进了不远处邻居家门口的垃圾桶里。
阳光落在苏知云的水淋淋小腿上,反射着一层像钻石般闪闪发亮的透明薄膜。
十一岁的苏知云伸长了胳膊去够地上的书包,他趿拉着凉鞋走了几步,脚趾总是要不听话地挤出鞋子去,于是他笨拙地甩了甩自己的鞋子,从缝隙里淅淅沥沥地淋下一串水珠。
单薄的白色小背心,宽松的黑色短裤,还有踩着咯吱咯吱响的人字拖,头上搭了只草编的金黄帽子,这个年纪的苏知云身上有种介于儿童与少年的微妙青涩与脆弱感。
连脖颈之间的汗液都是闪亮的,随着呼吸的弧度像是有生命一般变幻着不同的颜色。
苏知云抬起头来,仰望远处的油菜花田,过分耀眼的阳光让他略微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按住自己的草帽,避免它因为田间吹起的风被掀到后头去。
云与天被掩盖住了,一张雪白的手帕飘然而至,落在了自己的脸上,还能嗅到一点淡淡的皂荚香。
苏知云透过手帕看见被模糊混淆成一团的风景,像是一团流动的翠绿色。
“盯着太阳看眼睛会瞎掉。”
唐泓拿手帕盖在了苏知云脸颊上湿漉漉的汗渍上。
苏知云也不动,他的头发都略微有些濡湿了,晶晶亮,只是乖巧地任由那张手帕轻轻擦过自己的额头、鼻梁、下巴,拭去黏腻的汗渍。
又过了一会儿,唐泓的指尖落在苏知云的眼皮上,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般笑了起来。
“你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呢,看着人的时候像玻璃珠子一样。”
蝉鸣声在寂静里渐渐大了起来,溪水哗哗从身旁流过。
从苏知云小腿上落下一滴水,洇湿了地面,他像是没能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夸奖,眨了眨眼睛,看见一只粉白蝴蝶从唐泓身后的油菜花上飞过去。
夏日悠长。
他倏然从梦境里惊醒了,在三月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汗流浃背,回想起方才的梦境,胃口全无,仿佛还能尝到那驱之不去的巧克力慕斯滋味。
酸涩感在胃里翻涌着,苏知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拉开厕所大门趴在马桶上吐得一塌糊涂。
他浑身都叫冷汗浸湿了,黏腻地贴在身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查出应该觉得冷来,手指都发颤了。
直到吐得没有东西可以吐了,苏知云才站了起来,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冻得手指发痛,镜子里倒映出他的面容,对于男生来说留得有些太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甚至大半面容。
他将因为刚刚的动作导致有些散乱的头发理了理,确保它再次完整地、毫无意外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3月的A城还很冷,低温弥漫,几乎要冷到骨头里去,很难想象它在短短三个月之后就会一跃成为全国火炉城市之一。
苏知云回到床上,没有入睡。
梦境是重叠往复的、无法脱离的死循环,在漫长时间之中,钝刀子磨肉似的让人一点点魂飞魄散、肉骨分离。
梦里唐泓的威力被苏知云自己无限放大到近神且不可战胜的地步,成为笼罩着他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
只要一旦想起他的面容,脑海深处的每一根神经都纠缠着发痛。
偏生他的话总会不期然地、不恰当地在脑子里发出巨响。
“这是爱,你可以厌弃,可以觉得恶心,可以不承认,但你不能说我是不爱他们的,也不能说我是不爱你的。”
笃定的、无法质疑的口吻。
哪怕是那时懵懂而愚昧无知的苏知云也能察觉出看似平静温和底下异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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