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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谨默不言,柯文熙斟酌片刻,“林宫主,真是尉迟将军的信?”
林雪崚取出书信,是一张揉成小团的羊皮,“我与尉迟将军交道不深,但我知道他喜爱汉人诗词,这封信墨迹轻快,写得仓促,可措辞合宜,书法清晰,其他的月鹘军将少有这样的汉文造诣,落款末笔拉长,和他以前给凛王的签函一致,‘至亲重逢之幸’这句,也象他的性情。”
众人细看羊皮上的字,柯文熙仍是审慎:“尉迟阳已经回归月鹘,用意难测,他在晢晔手下,即使有心救援也困难重重,兴许还会被利用,卢子关可能是陷阱。”
林雪崚捏紧青阁牌坠,“尉迟阳想保全师兄,更想保全月鹘族人,他不愿两败俱伤,所以选择卢子关那样一个三不靠的隘口,以免启明军危及乌石城。他若真的冒险相助,我怎能漠然无应?柯左使,我相信他,也明白你的顾虑,启明军不能轻举妄动,此行不是拼争,而是妥协,卢子关我一个人去。”
不等众人质疑,她已摘下剑和指环交给雷钧,“又要劳烦你暂时保管,还是那句话,万一需要保管更久,就把它们还给我师父。这些年来,顺我的愿也好,逆我的愿也好,万事皆是‘大局’二字,唯独这一回,无论如何,我必须遵循本心,请诸位容我自私一次!”退后一步,抱拳躬身。
众人看她神色,都知她横心铁意,志不可阻。
人群后传来一个沉哑的嗓音:“过了这些年,还说这些话,随随便便就还剑离去,当我们是什么?”
质问者是东栾渐,他在麦田山受伤颇重,中气不足,这话却威严依旧,入骨三分。
林雪崚肃然凝视,“东坛主,师兄是我的至亲,你们也是,正因为大伙的安危同样重要,我才必须独行!”
雷钧将剑和指环还给她,“叶桻不仅是你师兄,也是我们的兄弟,是为大盛搏命的好汉,‘情义’二字你不能独占,得给我们留些!”
卫瀛上前,“林宫主,这些年大伙没少抱怨你,可你真当我们没心肝?上次你独自去牯犊水城,我们哪个不是等得油煎火熬?”
冯雨堂一边剥核桃一边附和,“嗯,比跟着女人更糗的,是让女人自个儿冒险,老爷们儿袖手旁观。”
余者七嘴八舌,纷纷赞同。
柯文熙耸眉而叹,笑望雪崚,“统领者,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林宫主,也许你还在忐忑不安,力求亲而誉之,依我看,你早已是不知有之。启明军既然追随你到今天,那就一随到底,同忧同行,不问因果,不计始终!”
林雪崚环视众人,承担重任以来自疑自责,如履薄冰,一场场血火淬炼,一度度生离死别,无穷无尽的恐惧懊悔、痛楚纠结,多少次难以继续,拼命坚持,在王村独留戏台的孤立彷徨,在牯犊水城的濒死绝望,不知师兄命运的焦急惊慌……此时此刻,一切最噬心的不安,都被这群笑容化解。
她眼眶红热,万语千言堵在胸中,深吸口气,套回指环,“好,那就同忧同行,不问因果,不计始终!”
天复二年五月,晢晔挥师南下,兵分三路进攻延州。东路集狄力、喀伊、丁什三部,由晢晔亲自率领,中路以斛萨为帅,统领铁赤、楚勒、塔什,西路是迦阳、药罗勿的金旗军和艾合曼的白旗军。
延州依延水而建,四周遍布丘陵沟壑,各种大大小小的土塬、土墚、土峁彼此延连,象无数隆起散开的芭蕉叶。土塬顶部平整,便于修筑堡寨,延州东、西、北三方占据要道的堡寨共有三十六座,是守护延州的铜墙铁壁。
屠熊宴后,兀勒族长吾术尔惊厥而死,兀勒部在族长之子涂迷度的带领下叛离月鹘,投奔大盛。
延州刺史蒋腾将涂迷度接进城中,其余的兀勒人被分成小股,散入三十六寨。大盛疲战,这是难拒难从的权宜之策,也有以夷制夷的用人之思。
蒋腾不是没有提防,但他以为只要化整为零就不足为患,没想到晢晔攻势一起,兀勒族人在各个寨中同时作乱,杀盛军,烧屯粮,夺取兵刃战具,打开寨门,月鹘军趁势而入,晢晔一口气攻占了东十二寨的外围七寨,斛萨也夺下北十二寨中的四座主寨,只有西十二寨离延州最近,布防最重,刚刚起乱便被盛军压制。
一夜之间,延州屏障半毁,蒋腾惊慑不已,他没见过月鹘军这样不分主次、处处猛攻的战策,又悔又怒,将涂迷度乱刀斩杀,首级挂在金鸣寨外。
金鸣寨是西十二寨中最大的一座,药罗勿在土塬低处远远看见寨门上的首级,飞掷弯刀,将悬挂首级的绳索斩断。
首级滚落土塬,药罗勿让小卒装颅入匣,翻越重重丘陵,送到晢晔帐中。
晢晔盯着木匣,眼前浮现出吾术尔的苍灰面容,“君长,我的心悸症隔三差五就发作,无药可治,多活一日,少活一日,没什么区别。如今九族心思动摇,各怀异志,若不杀鸡,怎能儆猴?葛禄、铁赤那样的大族,你撼动不得,塔什、丁什那样的小族,又威慑不足,要是我这条命能帮你警醒各部,完成入主中原的宏愿,当算死有所值!我已和涂迷度商量好,他会在宴上相应行事,他不是我最杰出的孩子,却最实诚可靠,君长不用顾虑。”
晢晔动容,“族长,你的提议我斟酌过,我相信你,也相信兀勒部,可比以命相助更难的是当众受辱,背负骂名,我怎能让你在千夫唾弃中离世?”
吾术尔一笑,“越是这样,投盛才越可信。延州丘陵围护,崎岖起伏,三十六寨固若金汤,咱们的骑兵长于旷野驰战,不擅架梯攻城,只有设法混进寨中,里应外合,才能破开重重守垒,攻克延州。聆音蛊失灵后,月鹘人寄望神鹰阵,可麦田山会战比想象得艰难,大伙在灵州城外又险些丧于凌洪,君长,你不能再有任何遗憾和失当,延州之战必须大获全胜,只要延州一破,西京垂手可得,与你谋划一生的宏图远景相比,我这将死之人挨两句骂,又算什么。”
屠熊宴后,吾术尔自尽,涂迷度率部“叛逃”。
大盛离间九族,晢晔将计就计,九族不和的传闻加上吾术尔以命铺垫的诈降之策,果然迷惑了蒋腾,让他犯下收纳兀勒部的大错。
晢晔打开木匣,匣中首级被尘血蒙蔽,他用绢布擦拭,涂迷度的面容慢慢恢复,这个年轻的族长之子在宴上怯弱自私,真正临死时却神情平静,无悔无怨。
晢晔沉目凝视,自从在西州持刀回归,他对漫漫征途没有一丝动摇,可此时此刻,耳旁有个声音不断发问:“族人血肉之躯,为你可值?”
万般克制,仍是心潮翻搅,晢晔将沾满尘血的绢布捏作一团,“兀勒族长,你父子之死,我会让大盛百倍赔偿!”
东路烽火一夜未歇,次日凌晨,迦阳得到军报,晢晔利用从外围七寨缴获的战器战具又攻下两寨。
迦阳面前堆着三十六寨的土模,东路十二寨连失九寨,剩下的三寨品字排布,依次拔升,最后一寨“风临寨”矗立在一百多丈高的土塬上,俯瞰四周,地势极为枢要。
迦阳询问报信士兵:“一夜未歇,东路军战力如何?”
“将军,东路军并无疲态,他们亢奋力猛,屠俘填壑,架车抛石,喊杀激天。”
迦阳皱起眉头,他记得晢晔曾让药师到乌石城外搜集麻黄草,东路军连日熬战,不知疲惫,连痛感、饿感都麻木,是在军粮中加了麻黄。
迦阳心中明白,晢晔想迅速克服月鹘军不擅攻城的软肋,因此多路同发,把三十六寨当作练场。以前李烮也以战练兵,但绝不会用麻黄拔苗助长,麻黄多服成瘾,产生依赖,急求近效而长远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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