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不乖。”
多琳是范伦汀娜的恶性分|身, 她拥有范伦汀娜的一切知识和回忆。在智慧女士冗长的、繁杂的记忆中,那一个夜晚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或许整个拉尼斯大陆能够在大灾变中存活下来, 也要归功于那一个夜晚, 范伦汀娜发现大陆西部某个角落,有祂一直在追查的, ‘书’的能量波动。
大概万年以前,范伦汀娜就察觉到那股来自大陆之外的能量波动,之后,‘书’不停在大陆各地进行小范围活动,这本不该引起范伦汀娜的关注。然而, 这些活动完全扭曲智慧种族的意志,虽然没有造成大范围的伤亡,但其显示出的‘书’的力量和意图, 足够引起祂关注。
如果任由‘书’将故事的内容完全演绎, 拉尼斯大陆将陷入沉默和死寂之中。
最开始的异常,是从神域往大陆上看,那突然浮在大陆西南部的一个橙红色的小点。这在已经陷入安静之中的拉尼斯大陆上, 非常引人注目。
范伦汀娜知道那一片地区应该是燃起了很大的火,但在罕有人至的西南部地区, 很少会有法师或异族涉足,更遑论点燃这么高的火焰,靠近月光森林,精灵王庭不可能不去阻止。
那么——
范伦汀娜明白了,仍然是‘书’的活动。
但是很遗憾, 当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智慧女士发觉异常之时,火焰已经燃烧得进入尾声, 在范伦汀娜还未抵达之前就已熄灭,徒留呛鼻的烟尘在夜空中被凉风席卷。
十几个或石头搭建或硬木搭建的小屋,一个规模不算大的村落。
远看一片黑黝黝,没有任何一家窗户里亮起灯光,唯有中央还未熄灭的火星透出点猩红的亮,隐隐约约勾勒出旁边大桑树的轮廓。
夜风中,呛鼻的烟味,木头被烧焦的味道,和腐朽的、仿佛来自巨人海的死亡气息混杂在一起,缓缓地、缓缓地升腾。此刻,那些不久之前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已经陷入了永远的沉睡。
范伦汀娜长久遵从理性,在进入神域之后,祂就将自己的‘人性’给剥离出去,只留下高于情感的‘神性’,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动摇祂。
然而此刻,在看到几十具趴伏在泥地上尸体,祂却罕见地生出一点遗憾。
老人、青壮年、小孩……
这个村落的村民从外表来看,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然而他们躯体内的灵魂已经消失——他们已经完全死去了。
被‘书’的故事规则夺走了生命,他们在故事中也许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配角,于是无论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故事和生活,都沦为了故事顺利进行的垫脚石。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故事已经结束,范伦汀娜没有发现‘书’的痕迹。
不过——
在烟雾最浓郁的地方,火星还未熄灭,一颗被烧焦烧黑的硬木伫立在地面上。透过浓烟,范伦汀娜可以看见硬木上还有残留的麻绳的痕迹。
于是一切都非常清晰——故事里的另外一个配角,被绑缚在这粗糙的刑台之上,被异常的火焰吞噬了生命,只留下……
范伦汀娜走进了。
一片废墟之中,有一捧灰白色的灰尘。
范伦汀娜嗅到了其中生命和灵魂的气息,那是由人类中的肉|体烧灼而成的——骨灰。
只有异火才能将人类的躯体完全烧成灰烬,然而那些躺在地上的村民魔力微薄,只有一个青年男子接受了骑士的刻印,但在魔法上也资质平平,没有哪一个人能够放出高阶炼金术师才能捕获的异火。
也是‘书’的手笔。
看来在故事中,这个村落里发生的事情还有一定重要程度。
范伦汀娜蹲下身,伸手沾了一点不知是谁的骨灰,手指刚刚碰到,突然过电一般传来刺痛,脑内撞入一声痛苦的嘶吼。
“嗬……嗬……”
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异常虚弱,那一声声嘶吼仿佛是从他/她的心脏里荡出,痛楚的细丝扒缠着范伦汀娜的小指,就像森之浆枯萎时探出的绿丝,痛意随其传递,但对范伦汀娜来说不痛不痒。
毫无疑问,‘书’失算了。
这个本应该死于火刑架上的配角,虽然肉|体已湮灭成一堆骨灰,但灵魂依旧顽强地存活下来了。
不过死亡的印记刻在上面,这人依旧处于死亡的边缘,他/她仍在倔强地、顽强地抵抗着。
生与死两种法则不停地在灵魂里旋转,死亡刚刚占据上风,生又压了下来,两种法则互相攻击,不死不休。
范伦汀娜第一次见到在‘书’手里勉强说是活下来的人,直觉告诉这位为‘书’苦恼已久的神明,这也许就是一个解决它的契机。
范伦汀娜注入神力,一直顽强抵抗的灵魂终于显出了他的原貌。
——那是一位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黑发黑眼,双目因为痛楚泛起血丝,皮肤苍白如骨。
摇摇晃晃站立着,双腿上还攀爬着未熄的火丝。
“嗬……”少年盯着范伦汀娜,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范伦汀娜静静等了会儿,却看见他片刻后捏住自己的脖子。
范伦汀娜:“你是个哑巴。”
少年点点头。
也是,即使已经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十几年的习惯却已经反过来影响到灵魂。灵魂状态的少年是可以开口说话的,只是在他的认知里,他还是个哑巴,所以说不出口。
少年的状况很不好,范伦汀娜知道,他现在能够站起来,都是令人惊叹的事情——火焰依旧灼烧着他的灵魂,死亡的刻印无时无刻不在伤害着他。如果范伦汀娜沉睡的时间再久一点,哪怕只多一天,这个从‘书’中逃生的灵魂,也会在第二日日光洒落时彻底消散。
好在祂发现了。
“你愿意成为我的神仆么?”范伦汀娜起身看着他,祂的躯体有两米之高,深黑色的山羊角盘旋在祂头顶。
眼前的人拥有一头银白色的发丝,翠绿色的瞳孔,是一看就能联想到美好事物的配色。小哑巴忍着极大的痛苦打量着祂,他知道那并不是人类,也不是普通的精灵,‘神仆’这个拗口而晦涩的词语经由对方说出之后,小哑巴明白了。
——那是一位神明。
“嗬——”我愿意。
不过即使是残忍的恶魔甚至邪神也没什么大不了,小哑巴自嘲地想,他已经走投无路,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倒计时有多么短暂,死亡的镰刀始终高悬在他颈部之上,只等时间到来的那一刻砍下他的头颅。
他别无选择。
那个恶意地玩弄他的,像摆动提线木偶一样摆动他们的,让小哑巴未来的生活,让琴纳村毁于一旦的东西——
愤怒的火舌烧灼心脏,像只终于欲|望的恶魔一样在小哑巴的头脑里低语。
“凭什么是你啊,凭什么是琴纳村?”
“为什么你们的命运就这样被那个东西摆弄,像出演一个舞台剧?”
“它——有什么资格决定你的命运!”
有生以来,小哑巴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渴望力量,他渴望一切能够杀掉那东西的力量。
他是那么痛苦地意识到,如果没有力量,就算只想做个不吃霜兽肉的普通人,当有力量的人需要的时候,他、他们,随时成为牺牲品,这一次没有那东西,也会有下一次——这就是凡人!
如果可以,小哑巴愿意献祭自己的灵魂,只要它死!只要它死!
范伦汀娜看着少年因为愤怒地扭曲的面孔:“你的肉|体已经毁灭,要想活下去——”
祂伸出手指,一只褐色的夜莺飞过来,伶仃的鸟爪立在上面。夜莺的眼神是无机质的,小哑巴没有在里面看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这是一只刚刚死去的夜莺,遗憾又幸运,你可以借由它活下去,但你一旦附身在里面,就成为永远的异族。”
范伦汀娜没有多说,她翠色的眼眸温和,像是在询问小哑巴:你,甘愿吗?
小哑巴凝视着那巴掌大的夜莺,缓慢地、慎重地点了点头。
只要他可以。
只是——
“嗬……”他们。
小哑巴看着地面上一具又一具尸体。罗恩穆尔也在其中,他本来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回来,只因为上一次学院招生,他因为受伤错过了,罗恩穆尔这次专门赶在招生之前回来,就是为了确保小哑巴能够成功参加选拔。
但罗恩穆尔估计没想到,这是一次没有返回车票的旅途,他的肉|体将永远禁锢在这篇黑暗的土地上,成为养分。
“我会安葬他们,可怜的人。”范伦汀娜说完,朝小哑巴勾了勾手指。
小哑巴感到某种奇特的吸引力从夜莺的尸体内传出,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地走了几步。下一秒天旋地转,再睁开双眼时,小哑巴发现一切都显得大而宽了起来,他沉甸甸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处一般,轻飘飘的,神力包裹着他,令他的痛苦瞬间减轻了大半。
死亡的威胁转眼被消解,接着就是大量的疲惫涌了上来。扒着范伦汀娜手指的夜莺轻轻摇晃,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彻底软了下来,被范伦汀娜接到掌心,陷入了沉睡。
“我要带他走了,你不出来看看么?”
在将村民的尸体安葬立碑之后,范伦汀娜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对着阴影处开口。
沉沉的黑暗中,只听得见夜风呼呼的声音。
突然,某种像是东西被拖拽在地面上,狠狠擦过的声音响起。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黑暗中显出一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轮廓。
范伦汀娜的视线不会被暗淡的光线所阻碍,因此祂早已看清了它——那是一个模样近似野犬的生物,或者说怪物。紫绿色的、仿佛附着毒液一样的藤蔓组成了它的外皮,范伦汀娜知道,即使透过那面藤蔓,也只能看见空气,这是一个徒有外皮、内芯空荡的生物,不过它那魔法球般大小的脑袋里倒是浮着一块猩红的宝石。
它之前或许经过了某种激烈的斗争,组成四肢的藤蔓四分五裂,软软地耷拉在地面上,脑袋被砸了个大口子,冷风呼呼灌入——没了四肢,它是爬过来的,因此下腹的藤蔓也被磨损得够呛,在地面留下深黑深紫的污痕。
这样的生物,即使是再见多识广的怪物专家也会新生厌恶,不提它粗野恶心的外表,就说它身上难闻的气味就足够使人退避三舍。范伦汀娜倒是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只一眼,祂就从它污黑扭曲的灵魂中辨认出了它的来历。
精灵王庭中央有一颗与大陆同寿的母树,母树的根须扎根地底,深入最黑暗的地方,是为倒影。在那里,你可以见到任何这世间最恶心、最丑陋的生物,黑暗元素活跃得吓人,哺育着倒长在根须上的腐烂果实。母树的倒影承接着大陆的黑暗面,但一直非常安分,这是范伦汀娜第一次见到有里面的东西爬到了地底上。
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
任何生物都是追逐光明的。
小怪物的眼睛是两颗形状滑稽的鹅卵石,缀在藤蔓上,沉甸甸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带着整个脑袋砸到地面上。现在它尽力昂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范伦汀娜手中的夜莺。
范伦汀娜瞥见了它四肢和脊背被火焰烧焦的痕迹:“我来之前,你守在他身边。”
小怪物回以一个与小哑巴十分类似的声音:“嗬。”
范伦汀娜从里面听出了痛苦和悲伤,以及愤怒和敌意。敌意有一份是针对祂的。
祂大概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小哑巴被绑缚在火刑架处刑时,小怪物必定想要救他,可故事进行的时候,‘书’怎么可能任由外物插手。完全坏掉的四肢,摇摇欲坠、破了个大洞的脑袋,和躯体上或深或浅的伤疤,就是小怪物试图闯进来的证明了。
而在故事结束之后,‘书’走了,屏障大开,但火堆还未完全熄灭,小怪物就这样扑了上去,当然逃不开被烧焦的下场。
在敌人来之前彻底隐匿,伺机一击必杀,只是小怪物大概也没想到,来的是一位神明,仅仅站着,铺天盖地地强大就将它死死压在地面动弹不得。但好在神明并非是带着敌意而来的,相反,祂救活了小哑巴,尽管是用一种不为人接受的方式。
现在,小哑巴被救活了,而小怪物对范伦汀娜的敌意却越来越浓——它看出了祂要带走小哑巴的意图。
“如果我不带走他,他会死。”
小怪物凶狠地发出咆哮,努力地探出藤蔓作出攻击的状态,然而它因为之前的伤实在太过虚弱,藤蔓立在半空,又软软得垂下来,十足滑稽。
“‘书’在他灵魂上留下了不可逆的规则印记,没有我,没有神域压制,迟早有一天印记也会将他吞没。”不管这满心敌意的小怪物能不能听懂,范伦汀娜都耐心解释。从母树倒影里爬出来的新生怪物,竟然和边陲地带一个普通人类有所交集,且情谊深厚,这连祂都不由得惊叹——范伦汀娜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交往,然而祂不得不,“留在这里,当‘书’发现他的时候,他依然会再一次死去,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小怪物仍是不肯松懈。
范伦汀娜最终说出了残忍的事实:“你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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