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吴才做三流盗匪之前,还在有缘茶棚摆过摊,茶水任意喝,故而引来不少或歇脚、或乘凉的来往路人,随意喝茶的条件仅一个,给他讲自己路上见闻,讨饭的、出牢的、经商的、便衣官差……大唐人、吐蕃人、回纥人、波斯人……从天之南讲到海之北,从温柔江南讲到大漠西域。
不止耳闻,也曾大饱眼福过,有一商客,豁达爽快,与吴才一见如故,取出两大坛美酒,二人痛饮。讲到兴起处,商客还携他参观自己的商品,除书籍和图稿外,还有奴隶、矮人、艺人、野生动物、毛皮、羽毛、稀有植物、热地木材、异国情调的美食、香料、药材、纺织品、染料、珠宝、金器……
茶摊儿摆了两年,只出不入,终于,口袋空空,他被迫谋上山贼之路。
这些故事中,似乎有那么一桩妄冒为婚之事,杨非雪问起,吴才说:“是一桩鸳鸯谱案。”
杨非雪兴缓筌漓:“说说看。”
吴才扫一眼滴漏,以最简短的方式道出原委:
杭州府杜秉义育有一对子女,分别安排了他俩的婚事:儿子杜璞,已聘下了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女儿慧娘,待兄长完婚后嫁给裴九的儿子裴政。不料,杜璞在即将迎娶珠姨时,抱病在床。
杜家当机立断地隐瞒其病情,决意要儿子娶妻冲喜。孙寡妇听到了相关的流言蜚语,不能让女儿误了终身,便让儿子孙润男扮女装前往杜宅,替姊完婚。杜家公婆担忧刚过门的媳妇孤寂,让女儿慧娘前去陪寝伺候,结果孙润和慧娘生了情,当杜璞身子转好,真相逐渐明了,裴九得知后,要杜家退还彩礼,而杜家也跑去衙门状告孙寡妇,杭州府尹乔太守问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终亲点鸳鸯谱,判定孙润与慧娘为妻,杜璞仍与珠姨成亲,同时作主将孙润的未婚妻配与裴政。
杨非雪拍手道:“嘿,这个倒是有意思!误打误撞的姻缘,当真是妙!”
“还有更有意思的,要不要听?”
“不急,先留着。”杨非雪斟酌道:“眼下红叶馆来生意了,我得想想先从哪方下手,你既回来,我们商讨一下。”
吴才毫无商讨之意,表情古怪:“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杨非雪以为他还惦记着吃:“这顿先放着,下回我请你去天下第一厨,吃喝尽兴。”
“不是这个。”
杨非雪一脸迷茫。
“平康坊的百花冰刻。”吴才提醒着:“冰工们努力了四十年,也就出了这一个精品,被平康坊得了去,今晚筹卖,价高者得。这‘价’倒不是银子,而是芊琴姑娘出的题,谁答上来得多,谁能得到,你不是最喜欢这些闪呀闪的东西吗,不去博一把?”
杨非雪看一眼滴漏,还有半个时辰,就是平康坊开门迎客之时,历经四十载才刻出的冰品,她也着实好奇:“走吧。”
长安城的平康坊是文人骚客、王公贵族的钟爱之地,尤其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平康坊与崇仁坊夹道南北,夜夜宣呼,灯火不绝,多有风流雅妓化身朵朵解语花,软语温香,莫不让人流连忘返。历届科考,成千上万考生云集京城,赴选应举,常于平康坊温习功课或寻求灵感,是以,温柔富贵乡待久了,竹马忘青梅,再不想糟糠妻。
入高府之前,杨非雪为着做媒,去过平康坊几次,那里的老鸨大家都称一声徐妈妈,徐妈妈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一双水波似的眼,虽失去了年轻光泽,也足见其多年以前的风姿。世人皆道,徐妈妈自五岁入平康坊后,从未离开过这里,三十多年前,她是平康坊的魁首,琴、棋、书、画、歌、舞、曲、香,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之后收的女儿们个个承袭其技,纵使不能全面通晓,其一习得精髓,也够一生受用。
徐妈妈少时已知自己的身份难以为人妻,宁为碎玉,不为全瓦,是以,立誓一生不嫁,守着平康坊,直到她再不能走路。然,她对女儿们无此要求,从一开始便叫她们自己决定,接客或不接客,何时开始接,自然,只有一次选择决定机会,若是反悔,自行承担后果。芊舞是多数反悔中的一个,争取无果,庆幸的是,遇见了不介意的良人。也有很多女子长久沉溺于纸醉金迷,不知今时何日,放荡一生。
不愿接客的姑娘,内心深处都有成为良人的期盼,为未来夫君留着清白之身。杨非雪入平康坊,便是为那些姑娘说媒,她饶有一口好舌,可毕竟能力低微,数十封从良书上去,批下来的仅有那么一两份,多数姑娘只能为妾为外室,徐妈妈却道:“你如此为她们着想,可见是个心善的,人事已尽,天命要如何,谁也撼动不了。”
平康坊的媒做得多了,杨非雪同姑娘们逐渐混熟,与徐妈妈亲近的两个女儿曾饮多了酒,嘴上没把严,说徐妈妈曾是客女,位同部曲,身份比之她们高出一截,被一大户人家买下,后被主人方免,成为平民,就此寻个老实人,过上普通人的日子也是不难,之后遇见一个白衣秀士,一见倾心,谈及婚嫁,可好景不长,秀士偶去高门大户打秋风,一来二回,跟那家小姐打出了情意,攀上了高枝。
心灰意冷的徐妈妈有了轻生念头,被一年纪相仿的少年救下,人死过一次便不会有勇气再死第二次,少年不解女儿家心事,便讲起自己一路的见闻,心有报国志,满腔热血地要去北部参军,少年有旺盛的生命力,深深感染着她,她更不想死了,二人别过后,她辗转到了平康坊,才有了大家口中再也未离开平康坊之说。
杨非雪问:“他们后来有再见面吗?”
“有啊。”一个已醉了的告诉她:“妈妈私下里不断的打听,断断续续得知救命恩人参了军,上过几次战场,可惜,还未受封,便战死了,那年他才二十岁……妈妈甚至不知道他家住哪里,甭提报恩了。”另一个惨笑一声,说,“情”之一字太过伤人,她们愿同妈妈一样,终生守着平康坊,哪儿也不去。
杨非雪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只知道,那一天她心不在焉地跟人交谈,目光始终追随着徐妈妈,看她扭着腰肢送客迎客,烈焰红唇、粉白面庞,头簪红花,身上是红黑相间的纱衣,透着一股浓浓脂粉香气,那是一个深陷红灯生活的女人姿态,眼中只有两样,钱和人,有钱的有权的她十分欢迎,没钱又没地位的,她给冷脸,横竖都是庸俗至极的模样。
杨非雪想起来一件事,徐妈妈其中一个女儿相中了一位家道中落的小伙,原因特别简单,小伙随一群酒肉朋友而来,没谈成生意,还被侮辱,离开时,踽踽而行之,她在看到他背影时动了怜悯之心,继而怜爱之情,不知怎的,喜欢上了,徐妈妈不同意,训斥、打手掌、幽闭、断食……种种法子都试了,女儿却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拿全数家当为自己赎身。
女儿这边管不住,徐妈妈从小伙那边下手,探了几日,发现小伙心有天高,无奈被家族所累,一辈子翻不了身也大有可能,女儿不撞南墙不肯回头,徐妈妈没辙,给小伙大笔钱,等回本了再还,仅要他答应一件事,再去一次平康坊,选她女儿的好姐妹作陪,小伙没问缘由,照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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