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放榜日,鞭炮鼓锣阵阵。
口试、帖经、墨义、策问、诗赋,重重铡刀削过,留下齐齐整整的新科贵子,锦服着身,贵子们转瞬间被镀上层层金光。
杨非雪颇想出门见识一下,奈何一早门被堵个严严实实。
厅内泣声、怨声交缠不休,媒人馆刹时变为殡葬馆,哭声扰得她头皮直发麻。
历届寒门中,多有痴情女子守着情郎相赠的承诺,等待其一举高中,双宿双栖,实则,情郎一经提名,与自己已是劳燕,哪还能做一世夫妻?
情郎在时蜜里调油,情郎离时思念等待,杨非雪十分纳闷,她们既有这等闲工夫,何不抽空翻一翻疏议中的户婚律,一士一庶,如何成婚?倘若能在情郎科考前,定下婚约,也是良策,整日谈情有何用?
难不成,她们以为来红叶馆哭上一哭,自己也能镀层金?
痴情女们眼睛泡了足足半日,杨非雪也装作心有戚戚地哀声半日。街上恭贺之声渐去,女子们才猛然顿悟,再泡下去,情郎回不来,双眼亦要离自己而去,当下止了哭声,抖擞精神,皆道,要用其他法子换回情郎心意。
昏昏欲睡的杨非雪浑身一震,忙起身相送,走到门口赔着笑:“他日做了新科夫人,小女子一定登门道贺!”心中暗暗道,这一日断不会来。
情与理都已说尽,她们不愿回头,非将那南墙撞上一撞,她也无辙。
听了半日哭丧,脑仁疼得厉害,杨非雪吩咐随身侍女良辰合上大门,今日不再迎客,回房倒头便睡。
不知憩了多久,醒来时见一画中飘逸谪仙,容止俊雅,现于榻旁,待看清那仙人的脸,她的手下意识地暗暗拧了把大腿,能受到疼,不是梦,定是她起床法子不对,遂躺下,再睁眼,仍对上他笑盈盈的眼,他何以这么早回来?
高长行问:“可睡足了?”
杨非雪直愣愣地答:“尚可。”
“再憩会儿?”他建议道。
杨非雪往里挪了挪,对方躺下后,她翻个身,趴到他身上,心满意足地抱着,很快又睡了过去。
高长行是她上了户部口薄的夫君,二人已成婚一载,相敬如宾,敬到纵使一块抱着睡觉也从未越过界。
在旁人眼中,早先杨非雪不知暗中踩了几朵坨坨,才能踩中高长行做郎君,她数次请苍天神明作证,她一坨未踩,是他那一夜发富的爹爹踩的。
一年前的某一日,她爹杨大业照例出门谈生意,照例多吃了几杯酒,耳热之际,不知身上的筋是放错了位还是搭对了桥,糊里糊涂地应下这门不着边的亲事。
其时,良辰带回来她爹的原话似乎是:“只要肯嫁到我杨家,一切都好说。”
嫁入她家?杨非雪如临大敌,她爹虽大半世风流,却唯她一个女儿,莫非,还曾瞒着她那死去的娘在外悄悄留了种?还是,她爹不打算再装门面,贼了胆子要直接纳个小妾进门?
一哭二闹威力已然不够,于是乎,一条胳膊粗的麻绳悬在了杨大业榻前。
杨非雪一身素衣,披散着乌发的头颅还未钻进绳套,杨大业梦中忽地叫出她娘的名字:笑芸。没吓着她爹,反倒将她的三魂吓走了俩。
很快,七魄也被惊走四条。杨大业竟然睁开幽怨双眼,看着他女儿说,笑芸,我们家要办喜事了,这是你的夙愿,你一定很欢喜。
杨大业痴痴地道:“非雪这孩子样样都好,对我素来孝顺听话,你且安心吧。”
他睡了过去,呼噜声顿起,留下杨非雪迷离了双眼,恰巧未关的窗挤进几缕风,被青丝扎得双眸愈加迷离,酸得眼睛通红通红。
原左邻右舍眼中,杨非雪样样不行,女孩子家不学好,偏学人家媒婆牵红线,桃李之年也未有婆家,其间隐情猜了又测,终于在她与美景抱头话别中仿若得到证实。她本也不在意此论,奈何她爹的一张老脸实在挂不住,携了她远离是非漩涡,改个头换个面,她爹踩到狗屎成了长安富贾,她则以月下仙之名打理小小媒人馆。
杨非雪也非孝顺听话女儿,稍有不顺心事,便对她爹大呼大叫,是以她爹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她万没想到,她爹会在她死去的娘面前,如斯昧良心为她讲话。
心一热,眼一涩。纳小妾,多个兄弟都不是多大事儿。
隔了一天,杨非雪才将那日的各中细节打听清楚,她家确实要办亲事,不是杨大业,更不是她那没见过面的兄弟,而是她,她将要娶个夫婿进门,不,她要嫁个夫婿。
与她爹纳妾、生私生子上下左右比较一番,杨非雪只觉得,捞个夫婿进门只剩下好处。
且,那人又是长安公子高长行,人品样貌皆上上之选,连他的一片衣角都透出君子的气息,杨非雪曾有幸遥遥瞥见一次他的背影,风神俊朗四个字不足以形容其一二。而她促成的诸多佳人小姐们,对另一半的追求,高长行样样都对得上,这样的夫婿,纵使三世清修,也未必能得到。
然而,被馅饼砸中时,顶着满头撞大运打着圈儿的小星星,杨非雪尚存一丝理智,谨慎地掰开看看,里面是否藏着刀子。
高长行的亲爹高哲官拜礼部侍郎,高长行本尊身居侍读学士,他还有一个弟弟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他的亲事若要落到红叶馆,杨非雪能呼啦啦拿出一叠画像,随他挑,画像中自然不会有她。全长安与他能配到一起的女子,从高到低排成一条龙,她顶多勉强挂在龙尾巴梢,这个尾巴梢,还是有了先前的机缘才挂得上。
他缘何略过一排名门贵女,独将眼光放到她身上?她同他的婚事,单是门第一关都过不了,遑论才貌,杨非雪百思不得其解,让她爹将定亲缘由细细讲来,参详一番,杨大业只道自己喝大了,忘记说了什么,还催促女儿赶紧嫁,好容易捡个狗屎运,逮到良人,不抓牢些,还放跑不成?
杨非雪不满她爹的回答,缠着他再想想,被她缠得紧了,杨大业随口道,保不齐高大公子就喜欢会说媒的。
一句话,拨云散雾,杨非雪的眼前一片清明,恰这时,高家遣媒进门。
聘书、礼书,迎书,三书齐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做足。婚仪不算盛大,却处处用心,杨非雪想,婆家对她也是分外看中,心宽了不少。
揭盖相视,是她与高长行的正式初见。
彼时,他一袭绯袍,目若璀星,面似玉狐,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她从未见过海,看见他的一瞬,她感觉自己身处汪洋。
饮完合卺酒,高长行取下她的凤冠,贴心为其揉肩,而后,双双褪去衣衫,红罗细帐中,杨非雪乍然想起她过世的娘亲,郭笑芸因生她难产而死,杨大业曾告诉女儿,她便是在爹娘的新婚之夜跑到她娘肚子中的。
杨大业养女儿不易,许多东西不好教,不知道如何教。杨非雪十岁时,送她跟一位年过五十的稳婆生活,她在稳婆那儿住了半年,半年里,她见识到种种难产死法,尤其死前的疼痛折磨,仍历历在眼前。
万一肚中种了个孩子,她余下的寿命岂非还不到一年?
于是乎,她新婚夫婿那万一挑一的面庞在她的惊惧之下,变成了索她命的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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