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番外篇往生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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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番外篇 往生河畔

二月十五,阮城的天幕漆黑如墨,看似是要下起滂沱大雨,却迟迟不见一点水珠子落下,早有几位外城来的旅客在客栈门口聚集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互相询问着这雨何时能下,何时能停。

阮城的人早已见怪不怪,这样阴沉的天气总要历经个把月才能散去。他们都晓得这是往生河内的怨灵在作祟,却也无可奈何。往生河对岸的那位城主都还没有什么动作,他们这群寻常百姓又怎敢去触那些怨灵的霉头。要知这往生河,连过都过不得。

灵溪坐在往生河畔的怪石上,望着与天幕连成一体的同样漆黑如墨的滚滚河水,嘻嘻笑道:“喂,山青,你说,为何这往生河过不得呢?”

少年眉目冷淡,目光并未在笑意盈盈的少女脸上停留,只远远望着往生河的尽头,仿佛在等着谁破光而来。他淡淡道:“因为过这往生河的凡人,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灵溪歪头正要细问,少年却忽地攒住了她的左手,打断了她的问话:“别吵,人来了。”

灵溪一瞧那河上,果真有人划桨而来,是一位鬓角斑白的老者,一身蓑衣,帽檐遮住了他的面容,令人瞧不仔细。她拍拍手从怪石上站了起来,笑道:“这往生河居然还有摆渡人?这还真是从未听闻过。”

“十年前突然出现的罢了。”少年淡淡道,“上船。”

说罢,纵身一跃,人已站在了那芥木舟上。灵溪撇撇嘴,足尖一点,也轻飘飘地落在了老人身后,拍手道:“老人家,行船吧!”

船夫点点头,将浆一划,小舟便缓缓掉过头来,向对岸游去。灵溪咯咯一笑,伏在船头瞧着满池墨水,隐约有着亡灵的哀号在河水上空盘旋,令人毛骨悚然。她倒是不惧,歪着脑袋反问身后的少年:“山青,这往生河,若我猜得不错,怕是因为吞噬了太多怨灵,河水才会变得如此污浊吧?”

山青与老者都没有回答她,她兀自一人呆了一会,竟低低笑了起来。她对着老者道:“老人家,您知道我为何要来这往生河吗?”

“因为这往生河啊,收了个不该收的魂魄。”

“濛禾。”

老者摇浆的手一顿。

灵溪的笑容依旧是不谙世事的模样,但那双瞳仁深处却隐隐透着丝寒光:“老人家认得她吗?”

他张了张嘴,似要开口说什么,但又生生憋了回去,只涩涩地张着嘴巴,许久才回话一句:“不认得。”

少女面色一寒,有不知名的火焰在眼眸深处熊熊燃烧着,正要发作,山青已经暗暗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神色如常:“到了,下船。”

灵溪往前一瞧,才觉这往生河窄得很,不过几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对岸。山青已是腾空跃起,稳稳地落在了岸上。灵溪没有那般好功夫,只好等舟将行靠岸了,才敢提着裙子踩上船舷欲下船来。不料河中突然有一透明女鬼猛地钻了出来,靠水具化而成双手一只紧紧扒住了船侧,而另一只则死死抓住了灵溪的裙角。灵溪吓了一跳,正欲呼救,山青只是皱眉看了女鬼一眼,女鬼便呜咽瑟缩着撤了手,钻回到乌墨般的河水中。灵溪吓得拍着胸脯后怕道:“你们家的怨灵可真听你的话。”说罢蹲下身来,看着女鬼抓过的地方叹气:“还好只是裙角湿了方寸。”

老者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山青看了一眼灵溪的裙角,淡淡道:“走吧。”

灵溪一愣,赶紧下船追上已经往前走去的山青。

阮城与迷石城隔着一条往生河,是夹岸的两座邻城,但其中人皆不同。阮城中人,不过是一群普通凡人,而迷石城中,却个个都是秘术大家。比如山青,就是这迷石城中的二少爷,城主的二儿子,秘术技艺已是登峰造极。不过迷石城之所以被称作迷石城,便是由于这城中机关阵法遍布,外人进城者,就算是渡过了那往生河,来到这城中,也是必死无疑的。只是这城中机关每隔十年就会老化,届时,总是要请这世间第一的机关师来为其翻新,兼之制造出新型机关来。

而这一轮十年,被请来的第一机关,便是年方及笄的灵溪。

不过,对于灵溪来说,她来迷石城的目的,与其说是来帮忙翻新的,倒不如说,她是来寻找那位大她三岁的故友濛禾的死因的。三年前,濛禾跟踪山青来到了迷石城,三年后,灵溪再遇山青时,却被告知濛禾已投入往生河自尽的消息。灵溪不信,再细问那山青濛禾的死因,却已是一问三不知。

当灵溪被带入堂中时,众人皆愣了一愣,约莫是没有想到这次带来的机关师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闲杂人等退去后,堂中只剩下四人,山青带着灵溪在右下方两位落座,对面坐着一个看起来仅有八九岁的男孩。主座上端坐着一个面容俊雅的青年,灵溪思索了一下,确定这位该是山青的大哥,迷石城的少主山珩。那个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子,便是城主的幺子山木了。

灵溪正兴致勃勃地推算着,那头山珩咳嗽了一声,虚行一礼道:“没想到灵溪姑娘竟如此年轻,真是年少有为。”灵溪抬头看向他,等着下文,山珩又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家父身体有恙,不能来亲自迎接姑娘,还请姑娘不要在意。”

“没事。”灵溪摆摆手,意示自己丝毫不在意。山木本来自己在下座玩着七巧板,听到灵溪发话,抬起黑曜石般的大眼眸看她,稚嫩的脸上是与年纪全然不符的冷淡。灵溪触到他的目光,先是一愣,正要瞪起杏眼怒视回去,那山珩已经从一边的书架中取出了一卷图纸,交于她,唇角噙着温和的笑:“这是迷石城的守城机关图,还有部分城内机关图,这迷石城的机关翻新,就要拜托姑娘了。”

灵溪接过图纸置于地上,素手一拂,那图轴便骨碌骨碌滚开去,一幅精细的大型机关设计图摊了开来。她蹲下身,细细地观察起图上的机关主干构造,因着那图实在是太大,研究到后来,已是将整个身子伏在了画上。山珩将山青唤出去在嘱咐些什么,堂内一时间只剩下山木与灵溪两人。山木自灵溪讲话起目光就没离开过她半寸,看得她鸡皮疙瘩直冒。想着仔细看图不去理会,谁料看到最后,山木竟吃吃笑了起来。

灵溪实在忍不下去,板起精致的脸来,盘腿瞪着眼向小孩子道:“你笑什么?”

“不是,”山木开口了,声音稚嫩,话语也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你是从外面带进来的第三个女人,我好奇。”

她哑口无言。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那,你记不记得上一个被带进来的姐姐啊?她漂不漂亮?”

山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老气横秋地说:“前两个被带进来的姑娘都很漂亮,只有你是最寒碜的那一个。”

灵溪气得抬起绣拳就要打他,但又想到自己正在向他问话,遂忍了下来,尽力使那声调温柔似水,轻轻柔柔地问道:“那,上一个被带进来的姐姐,后来怎么样了?”

山木不再看她,闭眼皱起可爱的小眉毛,像是在努力回忆着,慢吞吞道:“嗯……她好像嫁给了我哥哥,后来肚子里有了小娃娃,却被我哥哥灌了不知道什么药,小娃娃没了,之后她就投河自尽了……”想到最后,山木重新睁开黑曜石般的眼睛来,内里平静无波:“我哥哥不爱她。”

灵溪有些气结,她如何也不相信濛禾是因为这样就会自尽的女子,这小孩讲得也忒简洁。她站起身来将画轴一收,拍了拍沾了灰的手,腕间铃铛轻响,她刚想狠狠揉一把山木的脸以示惩戒,山青平静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灵溪。”

她的手一顿,回头看向站在逆光处的山青,讪讪地收回手,收拾好卷轴低头跟上山青。两人在将暗的天幕下,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之后的几天,往生河上空笼着阴云消散了些许,灵溪研究完那一幅庞大的机关设计图后,开始每天都敏捷地爬上离地三尺高的大型机关各处接口,大大喇喇地坐在上头,手持着各色工具在榫处小心翼翼地敲敲打打,替换着其内的一根根构造复杂的木制零件。除了山珩派来的几个前来打下手的大汉,还有山青每日都静静地端坐在机关之下,看着灵溪在各个机关间灵巧地上下翻跳。

偶有侍女给他端来香甜可口的水晶葡萄,刚剥开一个露出其中泛着淡青色的果肉时,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便倏忽间出现在他眼前,一双清澈的眼睛熠熠闪光。他面无表情地将葡萄往她檀口中一送,那双好看的眼便笑弯成了月牙,蹦蹦跳跳着又爬回了机关的顶端。

翻新机关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制造新型机关,以她的懒惰个性实在是太勉强了。一月不到,迷石城的机关翻新便已经临近竣工。灵溪跨坐在最后一个榫口上,向着落日偷偷伸了个懒腰,如扇长睫在眼尾处打下一片烟色阴影。她往地面上一瞧,今儿个山青难得一天都没来监工,只有一个侍女安静地垂首立在地面上。她从榫口上跃下来,拿过侍女所举托盘中的一碗茶水,咕咚咽下后抬起灵动的眼瞧着侍女,试探性地问道:“你们家二公子去哪儿了?”

“回姑娘的话,小公子今晨走丢了,大公子和二公子正在找寻。”

“喔。”灵溪兀自点点头,将茶碗往托盘处一扣,又跃回了榫口处敲敲打打起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天将夜幕,连守在地面上的侍女也不见了踪迹。灵溪丢下工具,爬下机关盘腿坐在地上,撑着下巴发呆。

“你在想什么?”稚嫩的男童音将灵溪唬了一跳,她抚着胸脯平静着被吓住的心,狠狠剐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身边的山木,伸出手来掐住他脸上的***,虎着脸道:“说!今儿个跑哪去了?知不知道你哥哥在找你?”

山木没什么反应,说出的话不像在回答她的问题:“往生河的摆渡人,我去找他了。”

灵溪收回手来,狐疑地看着他:“那个老头?去找他做什么?”

山木目光呆滞地看向远方,不再理会灵溪。灵溪自讨没趣,噘着嘴换了个话题道:“那,小孩我问你,你的大嫂,就是,就是你大哥山珩的妻子,是叫濛禾吗?”

山木一怔,皱着眉头苦想许久才回答:“……是。”

灵溪的心沉下了几分,联想起山木曾说的濛禾被灌了药的话语,心中生出几分对山珩的不忿来。她拍拍手掌把山木从地面拉起来,兀自道:“走了走了,找你二哥去!”

山木被她扯拽起来,面色平静地被她拉着往前走去。灵溪心中烦闷步履也似风般,在迷石主宫的花园中绕了几圈,总算是寻到了为山木正焦头烂额的山青与山珩。

她瞪了眼山珩,将山木往山青怀里一推,摆摆手道:“你们找了一天的幺弟,当真是麻烦死了。”

山青一愣,看了眼怀中的山木,叹了口气。山珩从他怀里接走山木,朝他低语了些什么,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灵溪一眼,转身带着山木离开。一时间只剩下灵溪与山青面面相觑,风拂过山青头顶那一片梧桐树叶,有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下来,被山青轻松地抓在掌心。

灵溪突然有些呼吸不能。

山青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是秘术师们独有的淡漠。他张张嘴,灵溪就已经感到面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只是平静地问道:“机关快修好了?”

灵溪故意将目光投在他身后的一块小碎石上,尽量平静道:“对,还差最后一个榫口,明日约莫就完成了。”

山青点点头:“那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灵溪伸了伸懒腰,葱白的指刚好触到一枝低矮的树枝,指腹微微使力,拽下一小片墨绿色的叶来,她笑笑:“不知道,随意走走呗,左右师父和濛禾都不在故乡了,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去哪都没关系。”

山青垂下眼眸,思索很久才酌字酌词道:“要不留在迷石城吧。”

灵溪一愣。

山青复抬眸来,深渊一般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吸卷进去,他说:“留在迷石城吧,我娶你。”

灵溪和山青很快就在迷石城内办了婚礼,老城主卧病在床,高堂之上是由山珩代替坐着。灵溪与山青顺礼向高堂之上拜去,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合卺酒,洞房花烛,第二日的见安,一直到归宁。灵溪隐约觉得山青有些不太对,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心里总是不安地觉得会出什么事。

在归宁那日,总算是出事了。

老城主病危了。

当山青和灵溪被侍女唤醒匆匆跑到主堂里来时,山珩带着一行白袍大夫已经在为老城主看诊了。这是灵溪第一次见到这只在他人言语中出现过的老城主。

其实他并不老,至多四十岁上下,只是那一头白发晃了人眼,让所有人误认为他已是风烛残年。老城主虚弱地抬眼看着四周的一圈人,乌紫的唇勉力动了动,交代了些什么话,山珩跪下来,颤抖着身子行了个大礼。山青面无表情地盯着床边的那一瓶兰花。老城主艰难地喘了一会,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脸色红润了些许,一双矍铄的眼眸忽然抬起望向远方,像是看见心上人破空而来,唇上泛起一丝笑意。

恍惚间有玉铛坠地的声音。灵溪一愣,发现那是只成色极好的镯子,从老城主紧攒的手中掉了下来,跌在地上。再抬眼一看,老城主已闭了眼,咽了气,众人皆哀恸起来。方才竟是回光返照。

在众人的悲鸣中,灵溪弯下腰来捡起那块落在地上的镯子,在色泽较为鲜亮的地方,一个浅浅的“瓷”字刻在其上。

灵溪一瞬间变了脸色。

是师父的东西。

山青与山珩开始料理起老城主的后事,繁忙中,山青抬起头,瞧见灵溪怔在那盯着一个玉镯子发着呆,探出手来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语气有些生硬道:“你脸色不太好,先回去歇着,这里有大哥和我。”

灵溪机械地点点头,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山青,十年前被请来的机关师叫什么名字?”

山青一愣,回道:“画瓷。”

“喔。”灵溪又机械般地点点头,接着问道,“她是城主的妻子?”

“是我父亲的一个妾室。”

灵溪怔怔道:“那……那山木是她的孩子?”

山青愈加困惑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是。”

灵溪身形一晃,被山青稳稳扶住,他皱眉看了眼发怔的灵溪,向下人吩咐道:“把二少夫人扶回去歇会。”侍女“喏”了一声,从山青手中接过灵溪,扶出了主堂。

灵溪来到迷石城后第一次做梦,她梦到了师父。十年前的第一机关师,也是濛禾的母亲,画瓷。

她自三岁起便被画瓷带在身边教导,与濛禾一同长大。画瓷是个孤身女子,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来没回答过任何关于她丈夫的问题,也未曾答应过任何一个男子的示好。十岁那年,有一个秘术师敲开了她们家吱呀作响的门,躬下身来请师父走了,她与濛禾守在宅中七年,都没再等到师父回来。

原来她也被请到了迷石城,成了那城主的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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