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怨侣
肆怨侣
舟行雪折腾累了,昏昏睡过去一会儿。醒来室内并没有人,身上被褥上的血迹已被收拾干净,那摆在矮几上的雪梨乳鸽汤还在,封着一层灵气聚成的薄膜,依然散着热气。
有人来收拾过了,大约有些强迫症,连他一个被角都掖得整整齐齐。
在舟行雪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有这样的毛病,如果是他要来见他,就是何所思也没有阻拦的权力。
可他身体昏迷的半个多月来,意识清楚得很,这个人在他垂危之际,一次也没来看过。如今他醒来了,这人倒是来了,来做什么呢?
要是在上辈子,想到这人,舟行雪也没有太炽烈的情愫。他能理解这人的想法,这人讨厌他,不待见他,将他视为眼中钉,他都能知道为什么,故而不算太伤心。只是他先前把这人看得太重,有些话又始终说不出口,难免有些心酸罢了。
后来这个人,却拿着他千辛万苦亲自为他锻造的剑,一丝余地不留,干脆利落地杀了他。
那时舟行雪才恍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人不是讨厌他,他是恨着他。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把他留在身边多久,这恨意就有多深。恨不得杀死他,恨不能叫他神魂俱碎,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都能对他下死手,这人从不待见他,最后会杀了他,倒显得没那么奇怪了。
舟行雪的情绪早在何所思被他赶出去后便调整好了,他做了数百年天行君,学到最得用的本事就是天塌下来当个棉花盖。
他想明白了今后的路,就是把因果都一一归置好了,不会再自怨自艾。
神识铺开,那人居然还没有走。
舟行雪慢腾腾下了床榻,没穿鞋袜,赤着一双脚缓缓踏过了屏风和博古架,到了外室,推开一页门。
先前躺着还不觉得,起来走动了才发觉这身体如今的绵软与孱弱。走路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地,落不着实地似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了。
当真是个病人了。没人同他说,但他自己有数,就算精细调养,他恐怕也活不过下一个百年。修仙之人的一百年何其短暂,眨眼功夫便过去了。舟行雪上辈子几百岁就死了,算是英年早逝,这辈子推迟一百年,还是英年早逝。
舟行雪盘算道,得尽快找下个倒霉蛋了,找到了他就把道尊着位子也卸去了,一个人快快活活,到人间潇洒去。
他慢慢将那扇门页推开了,抬眼看见一个素青直裰的背影,一男子长身玉立,发冠高高竖起,一丝不苟,连一根头发丝都是干净整齐的。
男子腰间佩一把薄如蝉翼的长剑,光华流转。灵力在剑身的流动被具化了,肉眼便可以看见,浅金色的灵力流如同人体脉络,灵力如血液,奔流循环,一刻不曾停歇。
这把剑没有剑鞘,没有一种剑鞘承受得住这把剑的灵压,就算套上了,顷刻间也要粉碎。但这剑有灵,对物不客气,却很亲人。若是没有主人的杀意,就算穿过了他人的身体,也不会造成任何损伤。
剑身浮刻着某种古怪的文字,随着灵力的流动而流动。世上绝大多数人不认得这种文字,但舟行雪认得,这是太古遗留下的铭纹,是古神时代的咒文。是他当年强忍着灵力暴动,与灵力刮过全身经脉、几近凌迟的痛楚,一笔一笔刻下的。
后来他将此剑命名为明君。自兹明君意,挥手别浮云。
彼时那个人家道败落,连陪伴他多年认了主的灵剑也折断了。而他接过了大荒的重担,许多话不合适说了,连怎么安慰那人也不知道。他便锻了这把剑,命名明君。他想告诉那人,他是明白他的,他不是独身一人,一无所有,至少有他愿意陪着他。往事如浮云,他希望他挥别过去,看向眼前。
那人大概是会错了意,冷沉沉地笑了一声,手指摩挲着光华流转的剑身,一句话一字一顿从嘴里挤出来,“好剑,好一把‘明君’,承蒙道尊恩典,谢某一定铭记,道尊这‘明君’。”
他去时满心忐忑,还压着几分欢喜。像个折了花要去送给心上人的青涩少年,希望能博他一笑。可那日那人收下了剑,脸色却比以往还要阴沉,头顶的乌云好似要落下雨来。
生涩的天行君不知道怎么惹了他生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他已装出了一副无坚不摧的死人面,就那样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剑是再熟悉不过的剑,人是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素青背影听见动静,回过身来,舟行雪得见一张英俊利落的脸,天庭饱满,轮廓硬朗,面窄而长。眼是桃花眼,却不显多情,因那眉角微微上挑,平白显出一股骄矜傲然之色来。
这青衣男子打量他一番,在他赤裸的双足上停了一小会儿,很快移开视线,一双桃花眼最终停在他脸上,深褐色的瞳仁里映出一个小小的舟行雪。
男子皱起一双锋利剑眉,声音倒好听,和他这人一样,如同金石相击,利落悦耳。可惜语气不怎么好,很是生硬,“既然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光着脚下地。”
前世的舟行雪习惯了他这满是倨傲,一点儿关怀也生硬至极、似乎敷衍的语气,虽然面上不显,心里会以为他只是别扭,其实还是有那么点儿关心他的。一点点也好,有那一点点,舟行雪都觉得高兴。如今他是看开了,他知道这生硬敷衍就是生硬敷衍,是真的,不是装的。
换在以前,他大概还要失落几分,可他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舟行雪内心毫无波澜,还觉得曾经的自己好笑。你把人家当道侣,人家把你当仇人。多自以为是,还不自知。
舟行雪把表面包袱卸下了,再也不装了。
这曾经以不假辞色、一丝不苟著称的道尊露出一个吊儿郎当,半点儿不庄重的笑,“不劳挂怀,我乐意,你谢子况是谁,管得着吗?”
谢子况习惯了这人前威严的大荒宗掌门兼道修道尊在他面前一巴掌响不出个屁来,这时他摇身一变,会刺人了。谢子况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应对。单只觉得他这语气带刺,不庄重,也不客气,是冒犯了他。他觉得生气,良好的教养又叫他噎住了,不晓得如何回击。
他以前觉得舟行雪虚伪,人前一套,人后一面,在他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有时又似乎变了个人,耍戏法变脸似的,面面不同。他们做了上百年名义上的道侣,他却始终看不透到底哪个是真正的他。
他实在气不过,想来想去,宁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你说我是谁?我是你结了契的道侣!我管不着,还有谁管得着?”
舟行雪在檐下坐下。这掌门寝殿原叫踏虚殿,是他师父踏虚尊者、上任大荒宗掌门兼道尊的居所。他幼时顽皮,师父怕他没事欺负老实人,就把他提到身边养着,他便在这殿中从小长到大。后来师父羽化,他接过师父的重担,这里成了他的寝殿,改名叫了天行殿。
宫殿木制,檐下挂风铃,风吹便响。后门外是一条长木廊,没有栏杆,边上一个池水碧绿的鱼池,游曳着几尾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迟迟不肯化妖的红鲤鱼。
舟行雪坐在木板上,一只苍白修长的脚伸进池水,碧绿池水显得那足更白了,简直像团即将化进水中的雪。他骨骼纤细,又被一场病磨去了不少肉,脚腕便细得伶仃,叫人可怜。
谢子况想,他什么时候这么孱弱了?他眼里的舟行雪尽管可恶,但向来是个人物,攻无不克,无坚不摧。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孱弱了?
谢子况那点儿不成气候的怒气忽然冰解而去。
还没等他这份莫名的恻隐发酵,舟行雪又开口了,依然是吊儿郎当,非要气死谁似的,说,“我想起来了,咱们还是道侣……那抽个时间,把道侣契断了吧。你要是等不及,今天也行,就怕没个过场,那些个好事的编排咱们。我倒是不在意,你若是也不在意,就今天吧。”
从三百年前他们结为道侣的那一日起,谢子况就在绞尽脑汁,想让他们断了道侣契。一向铁面无私的舟行雪于此一事却自私得很,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修士之间向来肉弱强食,净是些见风使舵的主。舟行雪人品再不济,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还是天下第一宗的掌门宗主,兼任道修之尊。谢子况则不过是个家道中落、宗门覆灭的旧贵,如果没有舟行雪,现如今什么也不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舟行雪不松口,他们就永远不可能解开道侣契。
他盼这一天盼了数百年,猝不及防,舟行雪就松口了。谢子况怔忪一会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有些无所适从,一瞬间竟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同舟行雪解除道侣契。好在理智与经年夙愿叫他很快清醒了,解是一定要解的。他一个男人,又不是断袖,被强押着与另一个男人结契数百年,已经是奇耻大辱。怎么还能生出这等诡异的想法来?
谢子况要说“好”,转眼去看舟行雪。他这有名无实的道侣背对他坐着,一只脚曲起来,一只脚伸进水里,没个坐相。裸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雪白一片,还留着枕头压出的一绺红印。
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谢子况暗骂自己,妇人之仁。开了口,却道:“你身体还很虚弱,短时间内不适合挖心头血,这事不急,可以等你好些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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