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十一)(“你俩吃豹子胆长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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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的人身从龙身中析出,青着张还没活利索的死人脸,他站在龙身后,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在嘈杂的雨声说道:“支将军,你做凡人的时候,曾说过自己是为大宛百姓而战,眼下你归了神山,就把我们都忘了吧?”

支将军没吭声,照庭已经开始颤抖,黑龙的一部分重新落到地面,变回“影子”。那“影子”污水似的“流”向支修,缠上了与大地相连的照庭剑身。

一开始,黑影碰到剑身就像冷水浇入烈火,一下就被烫没了。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黑影从龙身上流下来,照庭的剑光竟开始弱了。

庞戬刚要开口,被喉间没清干净的血卡住,一时没说出话来,于是用胳膊肘杵了奚平一下。奚平不知怎的会了意,正好喷完将离意犹未尽,扭头将大魔头一起骂了:“大宛是有‘百姓’,但是您算哪一姓啊?是跟着爹娘啊,还是凑合跟这偷来的人皮随便姓一姓……”

太岁头也没回,黑龙直接一尾巴砸了过来。

他叹了口气:“支将军,是你背弃我们在先。”

黑龙缠缚住照庭,又顺着剑身继续往地下扎。很快,地面上浮油似的洇出了一片巨大的龙影。

金平城外平静的运河掀起惊涛,水下仿佛有巨龙掠过,十丈高的蒸汽货船差点给大浪撞翻;南山的山脊“喀嚓”一声,崖边不少古树被连根拔起;万年不染尘埃的朝圣路上,铭文忽然黯淡,雪白的石砖竟被雨水溅上了泥印;金平丹桂坊严丝合缝的青石板上生出一道裂痕,蛇似的,自东向西一路爬出去,直逼皇城,将青砖上雕的锦簇花团咬成了两半。

钦天监的地动金蟾吐出铜球,撞响了警钟。

地震了!

龙尾砸过来的时候,庞戬早有准备,一手揪着奚平,一手蘸着血在地面画了个符:“走!”

龙尾轰然落下,两个人却消失在了原地。

奚平见识过庞都统穿墙,这回亲自体会了一把“土遁”。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张纸,五官短暂地失了灵,全身缩成了薄片。约莫一息的光景,他又被放了出来,奚平本能地吸了口气,变成纸片的身体就似乎是被这口气灌满了,重新舒展充盈了起来。

而他人已经在三丈开外,被庞戬从一块墓碑里拽了出来。

神了!

奚平一点也没在乎自己刚才差点被拍进土里,跟安乐乡众红颜一起安息,他跃跃欲试地看向庞戬,等着庞都统再指示他骂街。

还想再玩一次。

这一看,他却发现庞戬的脸色相当凝重。

照庭已经压不住地面的震颤了,一缕金线破土而出,往天上冲,中途却生生被那黑龙张嘴吸了过去。金线被拉扯到太岁身上,在他袍角上来回穿梭,飞快地形成一串一串凡人看不懂的天书“铭文”。

庞戬咳了两下清干净喉咙:“这可不妙了。”

奚平:“怎么了?”

庞戬没回答,他其实不太相信一个半人不鬼的邪修能升灵圆满,可那魔头竟然真能在照庭剑下强夺龙脉,容不得他不信。

他面沉似水,扭头看了一眼金平的方向——不知哪里起了黑烟,金平的天都浑浊了起来。

太岁说得一点也不对,即使金平地龙翻身,丹桂坊的大人物们也顶多是受个惊吓。整个菱阳河西就没有能砸死人的高楼,况且家家都有躲天灾的大花园、训练有素的家丁侍卫,人家怕什么呢?

死的只会是那些勉强在窄巷、在厂棚里栖身的人……这魔头大概也没见过什么富贵,可能是个乡下魔头。

“尊长,我说咱们是不是也跑远点?”那丹桂坊出身的少爷拉住他,“你手下可都跑了。”

“你跟着他们就是。”庞戬拂开他的手,冷静地伸手从腿骨里抽出一把长弓,“我顾不上你,自己找地方躲。”

奚平愣了愣,见庞都统提着弓径直走了上去。

奚平对“升灵”什么的没概念,但他这会儿已经通过蓝衣们的反应看出来了:支将军和太岁动手,即便是天机阁的尊长们也只能退避。就好比龙争虎斗时,家猫和土狗最好连热闹也别看,跑得越快越好,不小心出个声都有生命危险,得靠土遁逃命。

可庞都统这条“土狗”不知中了什么邪,艰难地靠近到那巨大的龙影边缘,悍然拉开没有搭箭的长弓。那空弦中心起了个风漩,庞戬手上青筋猛地暴起,强行稳住颤抖不休的手。碎叶、砂石、雨珠……都被卷了起来。

“半步蝉蜕的邪修”,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怕是仙门都没料到。支将军如果有援手,不可能现在不出现。天机阁只有开窍期修士,庞戬心里有数,整个金平,除了仙使,他自己那点聊胜于无的修为最高。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庞戬心说,“大不了殉职,老子豁出去了。”

长弓拉满,原本空荡荡的弓弦上无端生出一支金红色的箭,尾羽好像传说中的火凤凰,灼得人睁不开眼。

“呜”一声长吟,箭/矢如流星,撕裂了浑浊的雨幕!

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箭撞在翻涌的黑影中,却像一枚微弱的火星沉入深潭,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睁开,它就湮灭了。

奚平不知道那是把什么弓,但他觉得射出去的箭好像是庞都统的一部分,随着那箭消失,庞戬整个人都晃了晃,脸上血色刹那被抽干,只有那双野狼一般的瞳孔中火光不灭,稳如磐石地盯着太岁身上编织铭文的金线,搭起了第二支箭。

没了庞都统护着,奚平知道自己应该掉头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可不知为什么,他盯着庞戬的背影,一时没动。

腥风血雨中,奚平隔着数丈,看见庞戬精卫填海似的,徒劳地将火光越来越微弱的箭射出去。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庞戬惨白的嘴角见了血迹,箭却精准得分毫不差,紧紧追着那金线。哪怕一步一挪,他也要往前逼近。

第十六箭落进黑影的刹那,金线竟被打得停顿了一瞬,就这么一瞬,往袍子上“爬”的金线重新被照庭抽回了一截,支将军与那魔头再次僵持住了。

庞戬再难以为继,腿一软跪了下去。他膝盖没落地,就猛地被人从身后拽开了三尺多远,一道砍刀似的厉风几乎刮着他的鞋底落下,将他原来站的地方砍出了一条深沟。

庞戬愕然回头看见奚平,这会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质问:你怎么还在这!

奚平这货,着实是根妄人的好苗子,双手撑着庞戬,他上蹿下跳地呐喊助威道:“尊长,再射一箭,刚才那个管用,我看你行!”

庞戬:“……”

滚你娘的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兔崽子!

“你没箭了?”奚平有如神助地看懂了庞都统的脸色,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大树枝,足有成年男子一双臂展长,上面枝枝叉叉都用削下去了,乱七八糟地串了一长串糟烂的纸,都是他从安乐乡里撕的淫/词/艳/赋——他刚才还挺忙活。

然后这神奇的少爷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扇,一并串在了大树杈上:“拿这个当箭!那个赵尊长说这什么‘因果兽’是南圣他老人家的神兽,能辟邪,先试试!快快快,趁这会儿风向对!”

嫉恶如仇的因果兽被迫与一堆不堪入目之物共处,硕大的眼睛里冒出凶光,就想先把那姓奚的王八蛋给辟了。

庞戬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你小子是人吗!”

他一把按住奚平的肩,将自己撑了起来,真的接过了那匪夷所思的“箭”。

这次,庞戬没把树枝往大魔头身上射,他略一思量,竭力稳住颤抖不休的手,将那长/枪似的大木头枝子射向了天空。

树枝这种凡物哪里靠近得了升灵大能,才刚离开弓弦不远就分崩离析了。上面的纸片也崩成了碎屑,顺着风向,鹅毛大雪似的飘向太岁。

那些废纸上不带半点灵气,太岁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却陡然僵住了。

缓缓地,太岁歪过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袍角上。

一只两寸大的因果兽从无数碎纸屑中穿过,爬到他袍子上——寿衣上也有画——因果兽落在铭文中间,张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兽的身体立刻被撕裂,消失在虚空,然而袍子上也被它啃出个角,那严丝合缝的铭文线条顿时歪了。

铭文一道博大精深,错毫厘谬千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拉扯,那金线堆的铭文瞬间坍塌,被照庭卷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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