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应有逢生处
冯昇第一次听到南方小调是在八岁那年
那天下着大雪，街道被银白色铺满，四周静静，不知几时
遥遥一望，云光黯然，天地间浑然一片
谷雨带他出府巡诊，归来时风雪正大，两人便拐进一座小茶楼躲避
小楼灯火明明，一入门茶香气就扑面而来
三名与冯昇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坐在玄关角落，围着一尊泥炉，熟稔的煮水烹茶
几人小声笑闹着，手中绣着诗文的小扇轻摇扑香
冯昇拖着个大药箱，四肢冻的有点僵硬，闻见香味转了转脖子，呆呆的朝她们望去
谷雨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把他飘出去的几缕游魂唤回来，拉起他冰凉的小手踏上木阶
店小二笑着迎上来，把他们带到里厅寻了个靠炉子的位置坐下
茶水一上，冯昇就伸出手去捧住茶碗，眯着眼睛发出长长的一声叹
他这副老头子般的举动逗的谷雨差点把嘴里的水呛出来，他实在忍不住，又伸手拍了拍冯昇的脑袋
冯昇不明所以，朝他眨了眨眼，乖乖低下头啜自己的茶汤
金骏眉入口清甜，咽到舌根处却又发苦，其香味细幽，多饮易醉茶
两口喝下去，冯昇就有些晕乎了，摇头晃脑的四处乱看起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琵琶弦响，将他飘忽的意识勾了过去
内厅正中间是一方木台，一名歌女端坐其上，怀中抱着一把有些老旧的琵琶
她葱削玉指轻I点在细弦上，红着脸朝台下茶客微微躬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歌女指尖一动，一波清水在弦上漾开，茶室瞬间染上几分春意
一时间杨柳若生，莺燕落檐，歌女咿咿呀呀的唱起曲，声音软糯，婉转娇嗔，只是其中语词不详，于小小的冯昇来说，像是天外来音
他一直琢磨到那夜睡前，眼皮子都打架了，又不死心的硬睁开眼问谷雨：“仙女唱的什么？”
谷雨叫他问的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冯昇听得出其中戏嘲意味，小脸羞通红，但还是厚着脸皮又问了一遍：“仙女究竟唱的什么？”
谷雨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南方的小调，多是方言，你自然听不懂，等你大了去问仙女吧。”
“南方？”冯昇更迷茫了，“南方在哪，天上还是城郊？”
“不在天上也不在城郊，一直往南走，出了雪林山关就到了。”
冯昇还想再问的细些，可他师傅已经将被窝一卷，回房睡去了。
之后他自己翻阅了不少书卷，知道南方有奇木佳林，有美人，有灵山绿水和各种珍奇草药。
这不就是落了地的仙境？
看的画卷书本越多，他对南方就越向往，歌女咿咿呀呀的歌声环绕着他，十年如一日
青宫府医坊能人众多，谷雨的弟子更不在少数，他为人不够圆滑，所用医术也更温和，站在人堆里，总是不起眼
与白袍们相处十余载，不知道他叫什么的大有人在
不过谷雨很是看好他，处处举荐，多有提拔
冯昇也因此能入内庭伺候，虽然太子也和别人一样，总是看不见他，但他的仕途从此也算有了保证
当年谷雨从一对背德私奔的男女手里将他买下，仅用了三两碎银，本是要带他回来试药，但他不哭不闹，倒让谷雨生了不忍，把他留下教养到如今
他自知自己这一生轻微，小心侍奉，谨慎做人，才是对师傅最大的报答
迢迢人生如白水一般，但也总有烧开的时候
初见白瑜，是在太子寝房里
他赤着脚站在角落，浑身被雨浇的湿淋淋的，怀里还揣着几个大石榴，瞧上去不光凄惨，还有点不太聪明
师傅拨他去给白瑜看病，他便乖乖的去了
等到了偏房，看白瑜收拾干净，他忽然觉得以往读的那些诗书都活了，不知道是哪个画卷翻落，掉出个这么个神仙哥儿来。
但他一探脉，才知道这人不是来自南国，他甚至不是海里的，最近才成了灵贝
他对这个人好奇起来，不动声色的留下他的脉案，主动跟进，一直对他的身体变化了解甚清
鉴于白瑜和太子的关系，他总是躲在暗处悄悄看着白瑜
看他如何完整出府，如何带着一身伤回来，如何跟太子撒娇，一步一步落入毒网圈套
冯昇像读一本书一样去读白瑜，看得到开头，也料想的到结局
他知道不该擅自在主人家的书上涂抹，修改结局，但他实在于心不忍
那日白瑜高烧，身上许多暧昧伤痕，拉着他的袖子，十分认真的往他手里塞自己的珠子
“我想见陆识渊。”
一瞬间，冯昇忽然想起那名歌女，想起那首婉转的小调
这样好的小神仙，不应该在南方，在仙境般的灵秀山水里吗？
如果他想见的是我该多好
鬼使神差的，冯昇昧下了那几颗不值钱的蛤蜊珠
收了人家的“贿I赂”，一定是要帮人办事的
他拼了命的把白瑜从深渊里往外拖，可到头来，没把白瑜救出来，反而自己也搭了进去
就为了那一句“我知道你叫什么”
多少有点傻了
现在牢狱里不见天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白瑜，告诉他自己其实才十八，比他小，不用叫自己哥
旁观者清，冯昇本是旁观者，结果清着清着就浑了
这半个月仔细想来，他和白瑜其实是一样的人，无法问得来处，活的卑微。这样的两个人，再相惜也只是相惜，与相爱差了那么一点，永远都差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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