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楚凌洲站在不远处。
他迎着风，墨发被风吹起，又氤氲消散在了夜色中。
他看着远方，脊背挺的笔直，神情肃穆，像是有人把他身体里放浪形骸荒唐无道的那一部分生生抽走了。
留下的是一樽虚有燕王殿下外表，却和他哪哪都不太像的雕塑。
天上的星光和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深沉又明亮，熠熠闪光。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事情，忽然勾了勾嘴唇，扯出了一个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笑。
这一勾，倒是给这樽雕塑注入了灵魂。时光像是飞速倒退回了几年前，又像是宽厚优待于那一眼的惊艳，从此再也没有走过。
于是只剩下那个少年握着长枪站在校场之上，意气风发，眉宇飞扬，朝着沈尚言的方向勾了勾嘴角。
风华正茂，惊艳才绝。
“我刚入碧霄营的时候，只是觉得打仗好玩儿。”楚凌洲低声道，“虽然宿将军问我的时候我净捡好听的说了，但私底下想的却是——我想要天下闻名，我想要战无不胜，我想要我的战旗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我要让西夏、辽国、大理——一切不服从大梁的人，只要一听到我的名字就闻风丧胆，溃逃四散。”
“至于其他，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那一长串的伤亡名单对于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数字，其中的大多数人，我连见都没见过，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们的死而感到伤心难过？”
“直到后来南征大理，敌人借着地理优势和我们周旋，那一仗异常惨烈。我中了埋伏，身边跟随我多年的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有些人，前一天还因为睡不着，大晚上地絮絮叨叨，拉着我说他以后的人生理想……第二天就成了敌人刀下的冤魂。”
“他们也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想做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有父母妻儿——他们和我一样。”
“……最后却都变成了一块冰冷的墓碑。”
“我活了下来，但我开始迷茫——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打仗？只是为了名声么，为了震慑别国么，为了天朝上邦，犯我者，虽强必戮，其远必诛么？”
“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剥夺另外一个人生存的权利……为什么？凭什么？值得么？”
“直到后来我平了大理之乱，率兵回到益州。益州城的百姓苦于大理王暴虐的统治多年，听闻了这个消息，纷纷出城十里相迎。”楚凌洲脸上不自觉带了点笑，“鸡蛋，面粉，牛肉……他们快把家底都掏空了，一股脑地、跟不要钱似的往进城的军士手上塞。”
“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这里，是我所在的地方；那些人，他们是我的子民。”楚凌洲从被抓以后还是第一次和沈尚言对上视线。他认认真真道：“我的职责所在，就是不择手段、不计一切代价地，去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每个人都有好好活下去的权利。打仗是为了百姓，不打仗，也是。”
他们分明离的那么远，可楚凌洲的字字句句都不落地传进了沈尚言的耳朵里，敲在了他的心尖。
沈尚言苦笑了一下，是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独独他楚凌洲没有。
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刀光剑影的战场之上，为父兄所忌惮。他没有朋友，没有值得信任的人，身边的兄弟走的走死的死，整个人活成了一把浑浑噩噩的骨头架子。
然而就是这么个人，还嫌自己活的不够惨似的，恨不得天塌下来都能以一己之力一人扛了，让别人潇潇洒洒地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去。
这是什么样的大无畏牺牲精神啊？
这要再早生个几千年，楚凌洲势必能成为史书里割肉饲鹰滴血养魔的圣人，是要流芳百世为万人称道的！
沈尚言眼睛一热，几乎是恶狠狠偏过头，不去看楚凌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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