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凤鸣路,梁迁对这个地名并不熟悉,可是被孙娟一提,又觉得有那么一丝印象。
只是关于它的回忆实在太淡薄,如同水月镜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始终一无所获。
孙娟被段星河打断后就转移了话题,从毛线团讲到了儿女们小时候,五句话里有三句都围绕着段小优,翻来覆去地讲一些陈年旧事。
刚进门的时候,梁迁觉得孙娟完全就是个正常人,坐得久了,才发现她的精神确实存在一定损伤,情绪波动剧烈。倘若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她会迅速变得暴躁,忘性又大,有时前一句刚讲过,下一句就忘了。
所幸梁迁跟段星河都是耐心的倾听者,磕磕绊绊地陪她聊天,恰到好处地接话,将气氛调剂得很温馨。
梁迁在手机上打字:“省作协开会,我姐带小优去三亚玩了,给我发了照片,要给阿姨看吗?”
段星河读完,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妈,小优现在在三亚,有照片,你要不要看——”
话音未落,孙娟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叱道:“三亚?为什么去三亚?你为什么不跟着去?啊!”
“和我小姨,”梁迁急忙解围,将手机推到孙娟面前,“阿姨,您看看她的照片,小优多开心啊。”
孙娟是一个典型的市井妇女,文化程度低,对世界有一套固执而且充满偏见的认识,在她看来,梁迁的身份地位和家庭条件,都昭示着他属于一个自己够不到的“上层阶级”,因此她对梁迁很客气,也信服,听到他这么说,便暂时冷静下来,看手机里的照片。
前一秒还愤怒得浑身发抖,下一秒看到屏幕里的女儿,又突然红着眼眶小声抽泣。照片里,段小优站在一棵茂盛的棕榈树下,穿着碎花长裙,怀抱一个大椰子,对着镜头浅浅地笑。
“还有吗?”她沙哑地乞求。
梁迁往后滑,把姚许云发来的照片依次展示,段星河也走过来,盯着照片看。他们站得很近,围成一个小圈,像是一家人。
在疗养院的食堂吃过午饭后,梁迁跟段星河就准备回渔州了。孙娟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对梁迁千恩万谢,话里话外敲打段星河,让他跟这位老同学搞好关系。
她想回家,拉着段星河絮絮叨叨地讲:“住在这里,每月花那么老些钱,没什么意思。我现在完全好了,可以回渔州找份工作,哪怕端盘子洗碗的,多少挣点,以后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段星河说:“我知道,你再养养,过年接你回去,以后不住了。”
孙娟有了盼头,呢喃着“好好好”,目送他们离开大楼。
雨已经停了,天地被一团灰白的雾所笼罩,泥土的腥气四处弥漫。向右拐,踏上通往停车场的道路后,如芒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段星河放松下来,好像逃离了一个憋闷的牢笼,呼吸频率加快了些。
梁迁碰了碰段星河的拳头,掰开他的手指,轻轻勾住,问:“怎么了?”
他的眉眼深邃,严肃起来的时候,会传递出一种可靠的信号,段星河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启唇,又摇了摇头。
汽车驶离疗养院,湿润的白雾从车窗外飘过。
段星河看着后视镜,表情很淡,眼神也空,冷不丁开口:“梁迁,如果我说,我有时候觉得我妈很庸俗,你会不会——”
“戴有色眼镜看你?”梁迁体贴地接过话,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不会。”
孙娟确实有点势利,她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性格,无可厚非。而段星河为母亲的行为感到尴尬,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责怪的。
倒是想起孙娟因为段小优去三亚而大发雷霆,忍不住为段星河鸣不平:“你妈妈,还是关心小优多一些,是不是。”
段星河毫无怨言:“这是应该的。”
梁迁看他一眼,段星河又说:“但我爸妈对我也很好,从小到大,没让我挨过饿。”他很努力地解释,想让梁迁宽心,还举了些小时候的例子,试图证明自己童年幸福。
梁迁忍着难过,温柔地笑了笑:“那你想过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段星河干脆地说:“没有。”
梁迁“嗯”了一声,看着他挂了好些天的黑眼圈:“再睡会吧。”
段星河摇头,说自己不困了,然后翻开书本开始做题。
下午五点多,他们回到渔州,在小区外面吃了晚饭,然后给大将军买了一根火腿肠。
大将军和往常一样,趴在A03栋前面的草坪上舔爪子,看见段星河,矜持地“喵”了一声。
梁迁笑道:“奇怪,今天倒是不急。”
“可能有人喂过了。”段星河撕开火腿肠的包装,掰成一段一段的,喂给大将军。
大将军吃了几口,饱了,不肯再张嘴,亲昵地在他小腿上磨蹭,沉稳地表达对眼前这个人类的喜欢。
段星河看着手里还剩一小半的火腿肠,迟疑了片刻,扭头递到梁迁面前。
梁迁委屈巴巴的:“猫不要的才给我。”抱怨归抱怨,还是一脸幸福地就着段星河的手吃了。
他满心惦记着“凤鸣路”三个字,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焦躁,回到家以后,选了一张离段星河最远的沙发,偷偷打开地图软件查位置。
凤鸣路是条小路,位于老城区,往北两公里,就是段星河家的老房子所在的地方。
看来他们真的见过。梁迁双击放大地图,默不作声地观察周围的建筑,被一家法式餐厅吸引了注意。
这串字母似曾相识,他好像去过。是什么时候?梁迁点开微信,找了一圈没看到温卫哲,才想起自己把他拉黑了。
他把人放出黑名单,发了个消息过去,没一会,温卫哲回复:“梁迁,你太不是人了!”
这家伙心理承受能力极差,都一个多月了,还不能接受梁迁跟段星河谈恋爱的事情,每天忙着照顾怀孕的太太,还能分出神来八卦,梁迁就是烦了才把他拉黑的。现在有求于人,只能草草安抚:“对对,我不是人。”
他飞快输入:“我问你件事,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你非要叫我去一个西餐厅吃饭?”
“记得,初三……中考完那个暑假吧。六月底的时候。”温卫哲好奇,“怎么了,你又想去吃?当时自称是全市最正宗的法餐,现在看来也就那样了。”
“那家餐厅是不是在凤鸣路附近?”
温卫哲发来一串语音,梁迁调低音量,把手机放到耳边,听到他说:“有点忘了,好像是吧。我就记得它拽得二五八万的,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非说我们着装不过关,不让进。最后是你发挥三寸不烂之舌,跟服务员讲道理,把人聊崩溃了才放我们进去的。当时我就觉得迁哥牛逼,将来肯定子承父业,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应验了。”
“你还真有脸说,你们迟到一个多钟头,老子在篮球场上晒得差点中暑。”
梁迁想起那天的遭遇,许多被遗忘的细节逐渐抖落尘埃,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自己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背靠绿色的围栏网,抱着篮球百无聊赖地等几个狐朋狗友。空气很干,蔚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暴烈喷火的太阳,他又渴又热,昏昏欲睡。另一些画面也从脑海中闪过:一个面目模糊的猥琐的大爷,一个美丽却软弱的女人,一个五颜六色的小孩,他的专属小跑腿……
女人、小孩……
梁迁打了个激灵,手机“咚”一下砸到膝盖上。他两眼发直地瞪着段星河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2009年夏天,梁迁结束了中考,过起了懒散惬意、无所事事的日子。他那几个朋友也一样,精力过剩,成天约着打篮球、泡网吧,到处看热闹,想尽办法找乐子。
那一年诺基亚还没有破产,梁迁还用着N96,渔州新区才刚刚开发,地铁一号线正在修建,城市的面貌和如今大不相同。
温卫哲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法式餐厅,特别正宗,老外都赞不绝口,于是图新鲜,叫上几个兄弟去探店。
梁迁本来不想去,他不爱吃西餐,而且那天的气温都35℃了,热得人心烦。温卫哲软磨硬泡,说附近的凤鸣路有个公共篮球场,他们可以顺便打球。
梁迁那阵子正苦练球技,听到篮球场三个字有些心动,转念一想独自待在家里也无聊,就同意了。
他坐公交车到附近,不知道凤鸣路在哪,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老城区路面坑坑洼洼,交通又拥堵得厉害,梁迁抱着篮球打瞌睡,到了目的地一看,还真是破啊。
破也有破的好处,球场里空无一人,给了他尽情发挥的空间。梁迁投了几十个球,觉得头晕,呼啦啦地扯着领子扇风,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会。环视一圈,只有篮球场西侧挨着人行道,稍微有点树荫,于是懒懒地走过去,坐在台阶上玩俄罗斯方块。
他靠着球场的围栏网,背后是人行道,周围有零星小贩摆摊,生意惨淡。
刚坐下没多久,有人过来了,“嚯嚯”地清嗓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梁迁厌恶地扫了一眼,是个微胖身材的男人,梳着中分头,浓眉毛塌鼻子,满面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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