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顺着衣摆缭绕而上的时候, 常清静面色微微一变,立时觉察出了不对。
旋即又安定了心神,心想, 凤陵仙家主攻神识,神识一脉, 又以谢迢之为个中宗师当真如此。
这雾气兴许是谢迢之的手笔, 大雾已经将他与桃桃两人尽数覆盖, 身边不见了宁桃的踪影。
常清静薄唇半抿,不敢掉以轻心。蹙眉凝神,专心致志地往雾气中走去。
他与桃桃踏入的分明是谢迢之所住的别苑,但脚下的路却恍若有千里之远,走了许久也未曾见到尽头。
越往前深入, 雾气便越厚,这雾气浸没全身, 每吸入一缕,便可乱人心神,引动人心头杂念。
饶是常清静运功抵挡,依然避无可避地中了招。
放弃了抵挡, 常清静放下了手, 静静地看向眼前这一幕。
大雾中,隐约一道窈窕的身影。
是苏甜甜。
少女仰着小脸, “嘻”地笑开:“小牛鼻子!”
苏甜甜宛如只花蝴蝶一般,牵着裙子围着他蹦来跳去, “小牛鼻子, 我喜欢你啊。”
常清静垂眸,心里大概摸清了这雾气是针对什么而来的。
这雾气针对的无非是人心中弱点,大多数幻境也都是如此, 十多年前,他曾遇到的那只蜃兽依然。
伫立在浓雾中,常清静静静地看着苏甜甜或笑或哭,诉说着对他的爱意。
在杀了师尊,与蜀山长辈亲朋决裂之后,他道心经过锤炼,比以往更加坚定。这幻境无非是想引动他心中愧疚之情。有过当初破局的经验,常清静发出一道剑气,劈碎了面前的苏甜甜,继续往前走。
云雾如幕布般自两边散去,显露出了一座清雅朴素的宅邸。一眨眼的功夫,常清静他便从一个成年男人,变成了一个小手小脚的幼童,正被一位美妇人牵着蹒跚学步。
“哈哈哈我们家阿奴可真乖哟。”
美妇人往他背后推了一把:“快,你爹在前面呢,阿奴快去找爹爹。”
常清静抬眼看向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位与他容貌八分相似的中年文士,望着幼子笑容满面,目光和蔼。
拜入蜀山,一别红尘数十年,他几乎都快忘了父母亲朋的容颜。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淡淡的温度,常清静默然半秒,挣开了父母的手,继续往前。
往前,雾气化作了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昔日的“家”付于一炬,化作一捧焦土。
年幼的常清静,跪在废墟上,眼珠血红地去扒这些瓦砾,将这废墟中已经烧作焦炭的断肢拖到一边的空地上,努力拼成个全尸。
常清静目不斜视,平静走过。
雾气旋开即合,最终又化作了白雪皑皑的蜀山。
少年快步行走在人群中,面色窘迫,脸色臭得像块石头。
在他身后,是十多个笑得东倒西歪的少年。
“嘻,我们小师叔,这蜀山上威风凛凛的执剑弟子,这么大了竟还穿着开裆裤。”
汉之前,人们常着“绔”,那时指代的便是开裆裤,在裤子外穿一层裙裳。自魏晋起,人们便开始穿上了有裆之裤,开裆裤多为幼童穿着。
张浩清将他带回蜀山,自然不可能一一教他这些琐事。
他便这样糊里糊涂一直穿到了少年,直到,某次维护蜀山戒律之时,与人过招,剑风撩起了裙摆,立时便有蜀山弟子大叫起来。
戒律是维护不下去了,常清静收起剑转身就走,脚步踉跄,恍若落荒而逃。
他作为执剑弟子的尊严扫地,自那之后,常有蜀山弟子见到他小声议论。
这一次,常清静指尖发出一道剑气,一剑劈碎了眼前的雾气。
道旁的雾气聚拢,化作一位白发的仙翁,温和地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敛之。”
常清静喉口一哑:“……师尊。”
张浩清笑问他:“后悔吗?”
常清静攥紧了手掌,跪下行了一礼:“弟子不悔。”这才起身离开。
起身的刹那,雾气又变。
这一次,常清静毫不迟缓的脚步却顿住了,神情微微动容。
面前是宁桃。
他预料到桃桃早晚都会出现,也在心上做好了准备。他以为,他见惯了幻境中的她,“杀”了她数百次,早已波澜不惊,这幻境中如果有什么他不怕的,想必就是“桃桃”。
可是,常清静他高估了自己。
面前站着的少女,与以往的高高兴兴的模样大不相同。她面色惨淡,总是梳得整齐的发髻散落,披着长发,眼泪无声地从颊侧滑落,犹如一抹孤魂野鬼。
常清静心中一动,心里泛起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是之前他在客栈看到过的桃桃。
宁桃的目光并未落在他身上,她只是往前走。
常清静猛然惊觉,不知何时起,地面竟然变作了陡峭的悬崖,宁桃一路向着悬崖走去,
在他面前跌入了无尽的深渊中。
安静。
四周安静得仿佛只能听到常清静的呼吸声,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常清静遍体生寒,脚下再也动不了一步。
崖畔的风声呼啸而过,四周的景色逐渐扭曲,又聚拢成一个新的幻象。
还是宁桃。
这一次她从万丈高楼上一跃而下,在他面前粉身碎骨。
在这幻境中,宁桃一次又一次,自戕于他面前。
“我本来布下这幻境就是想探明你的真实身份,虽早有预感,却还是没想到李寒宵竟然当真是你。”
雾气中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嗓音,这语气三分惊讶三分了然。
这道声音来得正好,常清静凝神细听,强行挥剑劈散了雾气,大步走了过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颀长清瘦的背影,昂着头站在廊下。
谢溅雪笑道:“李道友,或者该称呼你常清静?”
看到谢溅雪,常清静并不意外,抽动了一下眉毛,平静地说:“果然是你主动将我们引向此地。”
“洞庭的命案是出自你的手笔。”
“钱管事也是殒命于你手中?”
谢溅雪笑了笑:“是我没错。我本是想转移你们注意力于家主身上,没想到你们俩倒没被这几句只言片语所迷惑。”
常清静没吭声。
他与张浩清一早便怀疑谢迢之是那个为了飞升而无所不用其极之人。倘若谢迢之真是那个阴谋家,他需得精心保养自己的真元,不能使它为外物所玷污。杀人容易招致怨念魔念,他绝不会用杀人这个方式突破心魔。
谢溅雪落落大方地一一应了,笑着走到常清静面前:“此地就我们两人,常道友你本就对我抱有敌意,那我也无需再另行遮掩。”
“洞庭那些百姓的确都是我杀的,”谢溅雪道,“你也知道我身子骨不好。虽说喝了你那半碗心头血,延长了寿命,但我这病体却并无任何更改。”
谢溅雪淡淡道:“我自小就羡慕那些能跑能跳的孩子,羡慕他们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我这一生唯一的目标也就是能像普通人一般健健康康的活着,能跑能跳,能修炼。”
“托你那半碗心头血的福,我如今已经不用日日担心自己哪一天会突如起来的死去,但这还不够,我还要一副强健的体魄。于是,我炼化那些人的生气为自己所用。却没想到让你们误打误撞发现了我埋尸之地。”
“哦,钱管事是个替死鬼,可惜又被桃桃觉察出来了不对劲之处。”
常清静眉梢微动,蹙眉道:“你告诉我这些作什么?又为何选择这个时候现身。”
谢溅雪苦笑:“不是我想现身,而是我不得不现身,桃桃太聪明了。我今天下午虚晃的这一招,你们都未曾中计。她这么查下去,我早晚都会暴露,你们都已经进入了凤陵地界,总归已经是瓮中的王八。我此时不现身更待何时?”
常清静:“桃桃呢?”
谢溅雪:“她很好,只是暂且被幻境困住,不得脱身。常道友,我们做个交易吧。我知道你想保护她。”
“我很喜欢她。”谢溅雪轻轻笑起来,“她和我很像,是我的同类。一样死气沉沉却向往着生,向往着活。”
常清静转动脖颈,面色转瞬之间苍白如雪。
“我想你也看出来了,你看这幻境。”谢溅雪仰头望去,“她一直想死。”
“我知道,在她这副生机勃勃的假象之下,是一颗怎样矛盾痛苦挣扎的心。”
“这都是你害的。”谢溅雪扬起个堪衬憨态可掬的笑,步步紧逼道,“你害了她,害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到如今不得安宁,日日想死。”
“你亲手杀了她不说,又自欺欺人,将她困在蜀山。你所做的这一切与其说是为了弥补她,倒不如说是让自己心理好受一点儿。”
“她为了应付你,又要每日做出这副乐观向上的模样。她自己都活得生不如死,却还考虑你的心情,怕你疯,怕你入魔,愿意和你从头开始。”
常清静面色愈发苍白难看了点儿。
谢溅雪却攻势陡然一缓,又笑起来,“你也知道你害她日日想死,所以你幻境中看到了她一次又一次自戕于你面前。”
“常道友,我说得对不对。”
“伤害既已造成,弥补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儿的自欺欺人。不论你做什么,这道疤还在,永永远远一直都在。”
谢溅雪嗓音轻柔,笑意温润。
“桃桃她不会因为你折磨自己就会原谅你,也不会因为你感到愧疚,你喜欢上她,便会原谅你。”
“哈哈哈你如今扮作另一个人的模样,接近她,学着……你以为这样她就喜欢上你了吗?”
他和谢溅雪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个一戳即破的可怕的幻象。
常清静眉目清凝,截断了谢溅雪的话:“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谢溅雪抚掌笑起来:“那我们就迈入正题吧。”
“你若是愿意做我的药人,供我日夜取血调养身体,我便放了她。”
果然如此。
常清静神情不动,除了面色略微苍白,看不出谢溅雪刚刚这番话对他的影响。
谢溅雪:“常道友,你说要是让桃桃知晓李寒宵就是常清静,常清静就是李寒宵,她会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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