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彼黍离离
他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快乐的片段, 是那张慧黠,又带着喜气和憨气的脸。女孩子的脸,穿着旧衣服, 乍看, 素黄黄的,也没戴什么首饰。但是近看,眼睛很圆,很大, 瞳仁儿漆黑,很灵动。脸上没有搽粉,是本来的肤色, 不那么白, 但是脸蛋看起来很光滑, 很软嫩。鼻子边还有几粒淡淡的雀斑。她眼神又倔又野, 看他的目光是直勾勾的, 倏忽撩拨着他的心弦。
她的脸一闪而过, 紧接着便是凌乱的春.梦。
在黑夜, 在白天。
在枕被中, 在空旷的草地上。
有时她骑在他腰间,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有时, 他搂她在怀里, 仿佛要将她揉搓成水。有时他伏在她背上,用自己坚硬的手和双腿,胸膛和腹部,紧紧压制住她,好像在压制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有时她哭,有时她笑。有时攀附着他, 婉转呻.吟,有时又烂漫无边,同他抱成一团,无端嬉笑。
“韩福儿。”
他梦里自说自话,叫着她的名字。
他心里说:“韩福儿,你是个废物,我也是个废物。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韩福儿为什么是废物呢?因为她没用。她脑子里,只想着男人,想着情情爱爱的东西。她只知道吃什么喝什么,跟男人搂搂抱抱,睡觉、欢爱、生崽子。真正的大事,她一点用也没有,一点忙也帮不上,只会在旁边扯后腿、碍事。他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目标坚定,志气非凡,是在做大事。可是费了这么大劲,结果呢?一败涂地,连废物也不如。
韩福儿,你早点离开是对的。否则就会被我牵累,落得跟我一样的结果。
在岁旦到来之前,贺兰麟的兵马,踏上了回并州的路途。洛阳城被破,皇帝被俘,各州郡打出义旗,要讨伐贺兰麟。尤其是以冀州韩氏为主的勤王大军,来势汹汹的样子。贺兰麟有点害怕了,唯恐洛阳守不住。加上快到年关,贺兰麟手下的士兵都是北人,出来的久了,不习惯,都寻思着要回并州过年。贺兰麟跟贺兰韬光商议一番,遂决定放弃洛阳,返回并州。
临行前,让他的士兵们,将洛阳宫,洗劫一空。所有的金银财宝,用箱子装起来。但凡有点值钱的金石古玩,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便就地砸毁。包括当年修建永宁寺时,从黄泉下掘出的三十尊金像。甚至连佛塔上的金铎都盗走了。更是冲进普通百姓家,如强盗般任意洗劫。最后他让人放了一把火,将洛阳宫点燃。整个皇城,陷入滔天火海之中,宫殿楼阁,亭台廊榭,顷刻化为飞灰。
而云郁,在被带上枷锁,送上囚车的那一刻,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宫殿,听到了无数女子的哭嚎。
那是贺兰麟从洛阳宫中掠来的宫女,准备在行军途中,供大军取乐的。他的帝王梦想,在这火光和哭声中,被热浪卷起,在云霄中撕扯、尖叫、悲鸣,化为黑色的灰烬。
他的国,他的家,他的荣誉和尊严,他的热爱和信仰,在这一刻,不复存在,被踩进污秽的地底。
他二十三年所拥有的一切,荡然无存。
他忽然心若死灰,找不到活下去的价值。
他不能,他不能用这样的面目离开洛阳,从此沦为囚徒。
他猛然挣脱开左右的卫兵,朝着寺门前的白玉石象撞去。
左右的人一哄而上抓住了他,将这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的人带上了囚车。
那尊白玉石象,是大火之后,洛阳唯一留存的宝物。它是平等寺的镇寺之宝。贺兰麟的士兵,本来想把它运走,无奈太重,用了种种办法,搬不上车,最后只能作罢。想毁掉,却又敲不碎。那石象便半途而废地摆放在洛阳铜驼街的大道上,一只耳朵被打碎了,上头还缠着绳索未卸去。
离开洛阳的那天,正是小麦碧油油的时节。城外的麦田里的麦苗,已经半尺高了。凛冬的寒风中,只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却看不到耕种的农人。契胡兵们高唱着凯旋的歌谣,一边期待着欢度新禧。他们将携带着战胜的喜悦,还有宝贵的战利品,回到故乡,过一个幸福的丰收年。太原王的死带给他们的恐惧消散了,他们确定自己依然是战无不胜。现在,皇帝已在他们手中,他们可以放肆地狂欢了。
从洛阳宫地窖挖来的大坛大坛的美酒,从宫中掠来的金杯玉盏,琉璃果盘,雪白的银刀子,割着刚炙烤好的,滋滋冒油的上等肥羊。尽情地吃吧,喝吧,喝醉了,唱起歌,跳起舞来,再抓一个女人进帐中,销魂一场。他们是草原上自在的牛羊,快活的野兽,冲天发出恢恢的欢叫。
他在在这一片高歌声中,仿佛听到那首久远又苍凉的歌谣。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等韩福儿到达洛阳时,看到的已经是焦黑一片的城池。曾经锦绣辉煌的都城,已经尸横遍野。宫墙化作了瓦砾,梁柱化为了木炭。乌鸦和老鹰歇在焦土上,在半空中聒噪,盘旋不休,啄食着无人收拾的死尸。百姓们犹如道旁寻食的野狗,竭力想从瓦砾堆下找到一点充饥的食物。隐约听到不知什么缝隙里传来的呜咽和哭泣声。战争过去了,迎接他们的,将会是瘟疫、寒冷,和漫长的饥荒。
她看到了那头白色的石象,上面还残留着血迹。
有衣衫褴褛的百姓告诉她,那是皇帝寻短见留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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