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裴宁乔被吓得不轻, 踉跄着推开门跑出去。他身上沾着绵密的白色泡沫，湿淋淋的头发不断往下滴着水——
“卓池！马桶、马桶爬出来一群蟑螂！”
他惶恐不安的语气活像遇到世界末日。
卓池倒显得十分淡定，轻咳一声, 强忍笑意道：“你等一下。”
裴宁乔低头一看, 这才注意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他黑了脸，急忙扯过浴巾盖在身上, 喊道：“你快点啊！我还要继续洗呢。”
在这种偏僻地方的危旧出租屋遇到蟑螂是常有的事。即便用杀虫药也毫无效果，它们的生命力顽强到令人震撼的地步。
卓池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点点头，从地上操起拖鞋，蹲在厕所边啪啪啪地拍着。
他抽了一张纸巾把蟑螂的残尸收拢, 扔进垃圾桶里。
“好了。”卓池站起身，回头看着裴宁乔，说：“去洗吧, 一会水要凉了。”
裴宁乔可怜得缩着肩膀, 宛如一只受惊的鹌鹑，指着厕所，颤声道：“万、万一等下又有蟑螂冒出来怎么办？”
他不认为自己还能承受得起。
卓池：“那你再叫我, 我帮你打死它们。”
如果有可能，裴宁乔一万个不愿意踏入那间两块木板搭成的“厕所”。但是现在他浑身沐浴露泡沫还没冲掉, 外面又下着暴雨……
裴宁乔只好捏着鼻子，视死如归地再次踏入这个如同噩梦的可怕地方。
他以前所未有的光速冲完了澡，抹了把脸, 刚想开口问卓池有没有洗面奶——
又听到了那阵窸窸窣窣的魔音。
裴宁乔差点魂飞魄散, 睁开眼便看到自己脚边蹲着一只肥硕的灰毛老鼠，黑影飞速掠过。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顾不得自己还没穿衣服, 拧开门把一心惦记着赶紧逃离。
“卓池！有老鼠——”
兵荒马乱间，裴宁乔连拖鞋甩进了马桶里都未曾发觉。
卓池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只见眼前奔来一道白条条的影子，径直挂到他身上，紧抱住他，双脚牢牢夹绑他的腰部。
卓池：“……”
他有理由怀疑裴宁乔是在趁机占自己便宜。
“你家他妈就是个动物园！”裴宁乔睫毛上沾着水光，语无伦次，甚至带着哭腔，“快、快点把它弄走！我最怕老鼠了……”
卓池一愣。
除那次裴宁乔梦魇之外，他还是头次见到这人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的脆弱一面。
“好了，我等会就去抓。”卓池犹豫了一会，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轻声说：“你能下来吗？你……有点重。”
裴宁乔：“………………”
卓池对付这些生活在黑暗角落里的生物经验丰富，三两下逮到老鼠扔到外头雨幕中放生。
“我饿了。”裴宁乔皱皱鼻子，裹着毛毯一屁股坐在地铺上。
卓池：“想吃什么？”
他心想雨依旧很大，最好还是别出门。要么叫个外卖。
裴宁乔的目光越过泛黄旧家具，落在靠窗的灶台上。长久留下的烟熏油痕遍布墙顶。
“你们——在这里做饭？”裴宁乔迟疑着问。
“嗯。”
以前没钱的时候，卓家兄弟一般都在家里煮东西吃。
“有挂面吗？”
“有。”
久久没人再说话。卓池跪坐在地上，静静望着裴宁乔，好像穿透时光在看很远的地方。
裴宁乔也在看他，双手往后撑，悠闲地翘起腿。
外面的哗啦雨点如同夏日蝉鸣，声势浩大，连绵不休。裹挟着震动窗户的狂风，倒退，回流，直至与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重叠起来。
裴宁乔舒展眉头，扬起嘴角说：“给我煮碗面条吧，卧流心蛋的那种。”
卓池怔了怔，垂下眼眸，“你还记得啊。”
“当然。”裴宁乔不假思索道：“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样像家的味道，尝过一次就忘不了。
-
……
卓池第一次遇到裴宁乔便也是在这样一个瓢泼大的雨夜。南浔镇地势险峻，山雾缭绕，更别提他家修在半山腰上。天色将将暗下来，潮湿混杂着寒凉席卷而来。
卓父热爱写生作画，特意远离镇子，在山上修建了一栋房子。没有地暖空调，每逢秋冬，光凭火炉仍无法驱赶接近零下的冷气。
那时卓池在读初一，父亲跟男人私奔了。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精神方面出现问题，最后死在了去年的冬夜。也许是住在山区的缘故，福利院和警察一直没上门。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小孩，靠母亲留下来的一笔微薄抚恤金度日。
卓池和哥哥围坐在一楼客厅处的火炉前取暖。屋里摆设简陋，他很认真地埋头伏在案上写寒假作业。
凛冽寒风拍打着窗户，发出难听的嘎吱嘎吱声。
“咚咚！咚咚咚！”
一阵毫无规律的敲门声，召示来客的焦急。
兄弟俩面面相觑。
“我…我去看看。”卓艺鑫吃力地说：“这么晚了，不能随便给人开门。”
这是小孩子都清楚的道理。
而且自从去年发生过命案后，号称旅游胜地的南浔镇不再安全。
“我去。”卓池不容置疑道。
他虽然比卓艺鑫小了好几岁，但从小已经习惯照顾哥哥。
卓池很快走到大门口，踮起脚尖费劲地看向猫眼。
浑身湿漉漉的青年站在屋檐下，身后是一片被雨雾弥淡的黑暗。他裹紧了灰色登山服，半晌伸出手，犹豫着在门上又敲了几下。
咚。咚。
声音穿透门缝震得卓池往后缩了缩。
好像……不是坏人吧？卓池心想。
他拨开插梢，没碰防盗链条，而后小心翼翼地扒拉开一点缝隙，寒风迫不及待地涌进来。
卓池只露出眼睛，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警惕，抛出一连串疑问：“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裴宁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右手按着微微颤抖的左臂，不断深呼吸，告诉自己必须镇定。在这个雨夜的山里，眼前亮着暖灯的屋子仿佛是他唯一的救赎。
“救救我……拜托……”他心说。
裴宁乔低下头看见小孩的发顶，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张了张嘴，发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掉了。
“我是来登山的游客，迷路了。“裴宁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外面太冷了，能让我进来吗？麻烦再给我点吃的，我可以付钱。”
卓池眼尖地瞥见他灌满泥浆雨水的名牌运动鞋，握着门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了门。
“进来吧。”
屋内与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青年迅速挤进来，脱下外套和鞋子，疾步走向烤火炉。
卓艺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大惊道：“池池池子，你怎怎能随便放人进来？”
“没事儿……他是游客，迷路了。”
卓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着了魔般仅一个照面就选择相信对方，兴许是因为青年长了张极其漂亮的脸——不像是坏人。
裴宁乔刚劫后余生，可不想再入狼窝。他打量着这栋房子，再三确认只住着兄弟俩。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就如同一场毛骨悚然的噩梦。
但他不能跟小孩子说这些。
“能借我用下手机吗？”裴宁乔问。
卓池递给裴宁乔一台老年机，然后去煮东西吃。家里只剩下挂面……最后他端出一碗卧蛋的清汤面条，少油，洒了些葱花。
卓艺鑫不满地叫道：“你给他用掉了咱们家最后一个鸡蛋！”
“你干嘛这么小气。”卓池悄悄拧了哥哥一下。
裴宁乔愣了愣，旋即说：“我会报答你们的！”
他实在饿惨了，埋头大吃，连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光盘的那一刻，打小吃遍山珍海味的裴宁乔，忽然产生了一种这碗面条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美味食物的错觉。
次日警察来接裴宁乔时，他留下了身上所有的现金，并决定未来好好报答兄弟俩。
尤其是那个瘦瘦小小、眼睛很大的小男孩。
只是未曾想到，这一别，便是七年。
-
“喂！好冷啊。”裴宁乔缩着脖子抱怨道。
许是方才洗澡受了寒，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两人面对面盘腿坐在矮桌前。卓池正大口吸溜着面条，吃得满头大汗，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诧异地问：“冷吗？”
“当然啊，今天刮寒流降温欸！对了，你家没有空调？”裴宁乔四处张望。
“没。”卓池从箱底翻出一个小太阳，插上电，放在裴宁乔身侧。
“现在应该不冷了吧。”
“你这里真的不能住人。”裴宁乔再次强调，“连空调都没有，夏天怎么办？”
卓池：“有电风扇。”
裴宁乔仿佛没听到，自顾自道：“反正你哥也走了，不如你搬到我家来。”
卓池有些不高兴，抿了抿唇说：“他还会回来的。”
“你刚还没说呢，你哥到底去B市干嘛了？”
“他去B大借读。”
裴宁乔翻了个白眼，“那回个屁啊，你赶紧的搬离这个鬼地方。这么恶劣的环境，也不晓得你怎么活得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卓池直视裴宁乔，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也淡淡的，“我不像你含着金钥匙出生。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不一样。”裴宁乔搁下筷子，冲他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你现在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你住这种地方。”
卓池：“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
裴宁乔：“在你走后门的时候。”
卓池：“…………”又来。
“总之就这样决定了，我明天叫搬家公司过来。”裴宁乔喝完面汤，打了个饱嗝。
卓池最讨厌他这副擅自命令别人的嘴脸，强调道：“裴总，我是直的！我不是同性恋！”
卓池说完已做好裴宁乔大发雷霆的准备。他很清楚这家伙暴躁的脾气，怒气上头有可能会把眼前这张桌子掀翻。
电灯滋啦闪烁了两下。
裴宁乔看着他，忽然笑了。卓池不太确定，因为屋里光线昏暗，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眼花。
裴宁乔指了指他碗里弯绕坨成一团的面条，气定神闲中带了几分笃定，“你知道吗？意大利面在煮熟前也是直的。”
卓池一时哑口无言。
“反正我不会搬的。”他最后咕哝道。
-
睡前，卓池搬出原属于哥哥的那床被褥，摊开铺在地板上。床单被套在之前刚晒洗过，在潮湿的雨夜里，散发着洗衣粉暖洋洋的香味。
“你晚上睡这儿。”卓池拍了拍上面松软的枕头。
裴宁乔皱眉，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小声说：“我不习惯一个人睡。”
卓池斜眼瞧裴宁乔，仿佛看出了他话语间内涵的小心思，嗤笑道：“那你平常跟谁一起睡？”
裴宁乔：“我家的抱枕。”
卓池心想有钱人就是矫情，匀出自己的枕头，扔到对面床上，说：“给你抱。”
裴宁乔：“不行，我喜欢人形的。”
卓池瞪他，“我家没有！你爱睡不睡！”
“那你陪我睡。”裴宁乔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眼睛亮闪闪的，在发光。
卓池选择不搭理对方，熄了灯，蒙头盖上被子。结果他一时半会却睡不着，又不好意思去摸手机，脑子无比清醒，只能硬生生干熬。
卓池在心里默数着星星，另一边，裴宁乔在黑夜里伸长脖子张望，“喂，卓池你睡了没？”
卓池不吭声。
“我睡不着。”身侧不断传来悉悉索索的噪音。
卓池不耐烦了，他刚翻了个身想起来，冷不丁撞入一个温热的胸膛。怦—怦——对方剧烈的心跳清晰可闻。
裴宁乔像一只无尾熊挂在他身上，自来熟地蹭了蹭脸，手搭在他的腰间，逐渐收紧。
然后，顺理成章地躲进同一个被窝里。
“嚯，舒服。”裴宁乔长长叹息，眷恋地抱着卓池嘀咕：“真暖和。”
卓池：“……”
他反手就是一个无情的太极推拿。
裴宁乔被他恶狠狠地推回自己冷清的床铺，暗自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哼！我就不信你一整晚都不睡！
裴宁乔托着下巴，在一条伺机而动的蛇，在黑暗中默默观察身侧的动静。
-
次日醒来。
不出意外，卓池发现怀里多了只树袋熊。
他最近饱受失眠困扰，没想到昨夜竟然睡得挺香。
时间显示：7：45。
卓池推开对方，爬起来洗漱。
洗完脸，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光透过窗帘射进屋里，裴宁乔毫无形象地扒拉着被子睡得很沉，看起来像个无害懵懂的孩子。
卓池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在微微上翘。
冰箱里还剩下速冻奶黄包。卓池全拿出来加热，倒了两杯牛奶，摆在桌上。
等到八点多，卓池弯腰拍了拍裴宁乔的脸，“喂，醒醒！该去上班了。”
“唔……我不要……”
裴宁乔眼皮都没掀一下，翻了个身在床上扭得像条蛆，嗯啊嗯啊的，愣是不起来。
看到这一幕，卓池不禁失笑。实在想不到令公司上下几千号人闻之变色的高冷裴总，在私底下竟然会赖床。
还是这副傻样。
……
裴宁乔完全清醒后倒忘了赖床的事。他捡起昨晚挂在小太阳旁边晾干的衣服穿上，然后去洗脸刷牙。
他一边嫌弃卓池用的牙膏和男士洗面奶，一边吃早餐。
卓池随手把盘子丢进水池里，急急忙忙收拾手提包，一副准备赶着出门的样子。
“急什么，你等会坐我的车去公司。”裴宁乔打了个哈欠。
“……行吧。”
卓池一愣，这才想起裴宁乔的车就停在家门口的斜坡下面。
出门前，裴宁乔叫住卓池，特意还帮他打好领带。不同往常，今天裴宁乔的动作很温柔，不带丝毫侵略性。指尖轻轻掠过他的脖颈之间，若有若无地停留，似在诱惑，又像在挑逗。
两人贴的距离极近，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喷薄而出的呼吸。
卓池的耳尖悄悄泛红。鬼使神差地，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雨停了。
星期五的早晨依旧很堵，哪怕裴宁乔把车开得像赛跑，也将将在九点前赶到公司。
卓池下车，回头说了声“谢谢”。
裴宁乔摆摆手，戴上墨镜扬长而去。他步伐急促，想必是急着回办公室换衣服。
卓池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揣度对方的想法，耷拉下眼皮，刚一转身，冷不丁撞见一群同事正好奇或震惊地盯着他看。
卓池：“……”糟糕。
这群女同事八卦起来没完没了。
欧夏萱狐疑道：“小卓，你怎么……和裴总一起来上班？”
卡着上班的点，众人刚好都亲眼目睹了卓池与裴总同时从那辆迈巴赫走下来的场景。
“天啊！卓池竟然认识裴总！！”有女同事惊呼。
高花丽诡异地微笑道：“别意外，他们说不定还住在一起呢。”
卓池被脂粉香水味包围，控制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呸呸呸，是谁在诅咒他。
这群女同事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和裴总的那点二三事追问得一清二楚。卓池实在没辙了，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高花丽。
高花丽没好气地觑了他一眼，打圆场道：“好了好了，马上就要九点了，咱们先去楼上打卡，等下再好好盘问他。”
众人一听打卡，赶紧先上楼。八卦可以等会再听，但是绩效奖金不能损失啊。
卓池长嘘一口气，感动地对高花丽比了个口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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