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州司马青衫湿(一)
子慕予兮善窈窕……
教坊戏台上,颜子慕弹到这一句的时候,戛然而止。
四周宾客的疑惑声、质问声传来,令颜子慕有些恍惚,这是他穿越后的第三天。
两日前他还在大学的毕业晚会上表演最擅长的古琴,只是高山流水的瞬间,霓虹灯换了宫纱灯,大礼堂成了乐教坊,唯有颜子慕膝上枕着的古琴,还是那把陪了他十余载的梧桐古琴。
颜子慕硬着头皮,将排练的曲子弹完,向台下看官致歉后便匆匆退了场。
“子慕。”刚走到后院,身后就有人唤他。
颜子慕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眼前人腰封绣花,发带月白,衣裳款式与自己相同,颜子慕得体地朝男子微微颔首。
此人与原主一般也是这教坊中的琴师,年纪比颜子慕稍大些,名叫辰良,是颜子慕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第一个认识的人。
辰良亲近地挽住了他胳膊,“你今日怎心不在焉的,连曲谱都忘了。”说到此处忽然一顿,转而挑眉低笑,“莫不是因为世子爷几日没来看你,相思成疾了?”
“你就莫取笑我了。”颜子慕回答得模棱两可。
殊不知他们虽为男子,但身为琴师实乃三教九流中下等之行。不论是在台上抚琴,还是在台下陪酒,都是为了取悦来教坊消遣的客人。颜子慕在穿越过来认清这一点后,对辰良嘴中吐出的此等狎昵之语也就闻之不怪了。
时值仲秋,西风萧萧,红叶簌簌,一步亭阁一步山。
颜子慕边走边在脑子里描绘出一幅教坊的地图,他哪里认识什么世子爷,所有的心绪不宁都不过是因为想家,想回家罢了。
正沉吟着,迎面匆忙跑来一个小厮,嗓音还透着未发育的稚嫩,“子慕郎君!可算找着你了!”
“怎么了?”颜子慕伸手拂去落在小厮肩头的红枫。
只见小厮从怀里掏出一张烫金请帖,说是戚大人请颜子慕今晚去画舫弹曲儿。
虽不知这戚大人是谁,但冠个“大人”的称呼,便总是他们这些坊间琴师得罪不起的主儿。
颜子慕轻飘飘地接过请帖,“我知道了,你去回复戚大人,就说届时我必准时赴邀。”
而从小厮开口起,辰良的眼神就一直盯着那张鎏金请帖,长眉轻蹙,几度张了张唇,似是欲言又止。
见他神情有异,颜子慕不免问:“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真的要去赴这宴?”辰良指了指他正欲揣入袖中的请柬,语调颇为担忧,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戚大人的名声在咱们江州,可是坏得很。”
颜子慕问:“如何个坏法?”
辰良将他拉到长廊拐角,确定四周无人,才幽幽叹了口气,“你成日深居简出,也不怪你不晓得。”
原来,这戚大人全名戚长临,是今年春日里刚刚调任来江州的司马。
起先百姓都期待着他能做些造福地方的好事儿,可孰料,这戚长临却是个荒唐一意孤行的。成日出入勾栏教坊也就罢了,上任后下的第一条令,竟然是不顾民愤,废除佛寺,还亲自带头砸毁了一尊旁人不敢冒犯的观音像。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是真真切切地放火,一把火烧秃了整片山,烧塌了数座庙。
颜子慕听完后,拍了拍辰良的手背,且叫他放宽心,平静道:“你也说了这位大人是个行事狠绝的,若我今晚不去,开罪了他,指不定他会用手中权力怎么整治我们教坊。”
江州偏僻,入夜后的街头巷尾很是静谧,浔阳江也极平静。不同于白日里船舟来往频繁,此时只偶尔划过一两艘灯火明灭的画舫,在秋月下荡开一圈圈涟漪。
裹挟着水气的晚风微凉,颜子慕拢了拢衣襟,抱着古琴踏上甲板。
画舫上,一道身影凭栏而立。
月光倾洒,在褐色船板落下一道随风微曳的影子,远远望去,那白衣墨发竟让人生出遗世独立之感。
如此身姿,颜子慕非但难将他与那个臭名昭著的昏吏戚长临联系起来,纵然同为男子也忍不住就想多看两眼。
“来了就开始弹吧。”戚长临也不侧身看他,仍对着江面,顾自说道。
颜子慕在椅子坐下,“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漫不经心的两个字。
随便倒是最好办了,颜子慕不知为何,一晃神,七弦琴已是漏出了空灵的几声泛音,却是首与古琴并不搭配的《琵琶行》。
他只好破罐子破摔,从浔阳江头夜送客,唱到唯见江心秋月白,最后弹到江州司马青衫湿,弦音在指尖收了。
“名属教坊第一部……果然名不虚传。”戚长临用他那清冷的嗓音轻笑了声,终于转过身来审视起他,“但有个问题本官实在好奇,江州司马青衫湿,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颜子慕哽了一下,这个问题你恐怕得去问白居易。
腹诽完旋即想起来,此处是江州,而眼前人正是江州司马。
这笑话闹得有些尴尬了。
颜子慕抱着琴的手紧了紧,灵机一动,“夜深露重,水气氤氲,大人临江许久,不妨摸一摸自己的衣袍,是否带点湿意?”
戚长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冷淡的表情略微松动,指尖捏上自己的荼白广袖。
果然,一片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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