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终局(下)
那爆炸声响起之时,整座城楼在轻微颤动。
若是寻常的火药,至少得在宫门口埋上半斤,才能有此效果。而且即便是真有半斤火药,也不见得能将城门炸出窟窿来。然而赫连恒做到了,天都宫的宫门外全是一尺见方的青石砖铺好的路,根本不可能有人提前埋火药进去而不被察觉。很显然,赫连恒手里的箭不是寻常之物。
皇甫淳一瞬便联想到了金鸡峰和秦关的败局,报信的卒子所说的“火药”,约莫就是这样的东西。
快,狠,出其不意,威力巨大。
然而此时能看破赫连恒用了什么法子,已经太晚;战事在一瞬间爆发,皇甫淳被和泉等人护送着飞快下了城楼,往太辰殿方向撤退。
他倒也不没有说谎——天都城内的禁卫军已经追到了北宫门和南宫门两处,宫里的禁卫更是早以严阵以待;仅凭着三千人的轻骑,想在天都宫里横冲直撞也是不可能。
可赫连恒的人,仍像是不计生死般,勠力同心一味进攻,被炸出窟窿的宫门几息功夫间便告破。
那些轻骑踏过门后已经被第一轮爆破炸伤炸死的禁卫军,高喝着往里冲。
赫连家的旗帜凭空而现,在轻骑队里迎风飘动。
“……快,让人拖住了!”皇甫淳急忙走着,仍不死心,不愿承认自己已经败落,“只要杀了赫连恒,局面就会颠倒!在金鸡峰和秦关的人杀进天都城之前杀了赫连恒,就有还有机会……长洲还有兵马,立刻调他们过来……”
有护卫他的侍从得了命令,即刻转头去实施;唯有和泉跟在他身边,既没有因为事败而生出怯意,也没有任何惊慌。
在一众禁卫和和泉的守卫下,皇甫淳总算回了太辰殿里。
——然而小皇帝和太后已经不见踪迹。
“……他们这是,这是跑了?”皇甫淳气急败坏道,“快,去把千代那个小兔崽子给我抓回来!”“……现在不该再这么做了。”和泉道,“正如你所说,只要杀了赫连恒就还有机会;现在应当集齐所有人手,全力击杀赫连恒,他们毕竟只有三千人。”
“难道就要我看那小兔崽子跑了吗?谁知道他们又会干出什么来……”
“千代已经输了,输得彻底,他们就算现在投奔赫连恒,难道赫连还会称臣么?”和泉冷静道,“你该镇定些。”
“……镇定,呵,镇定……”
皇甫淳倏然冷笑出声,陡然间仿佛卸了力般,肩膀耷拉下来:“你们出去守着,令所有禁卫,只要能斩杀赫连恒,赐万金,封诸侯!”
“是!”
偌大的太辰殿中,转眼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地上千代奇的血。
皇甫淳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被和泉的话开导了,当真冷静了不少。他徐徐踏上阶梯,一步步坐上了先前小皇帝所坐的王座。纯金镂空的三头鸟在椅背,螣蛇的首尾作为扶手,脚下所踏的是绝品黄玉……这便是呈延国的皇帝,日日所坐的位置。
皇甫淳的手抚摸过螣蛇的头部,点了点它的蛇信;他再抬头,看那栩栩如生的三头鸟。
“千代在这把椅子上统治数百年,我一向只知道三头鸟与螣蛇象征着呈延,最多不过是想在镂金中添上几朵桃。”他说着,慢慢坐上去,“但真的看见的时候我又觉得无所谓了……只要能坐在最高处,是三头鸟还是十里桃红,又有什么区别?”
和泉握着他的佩刀,站在高台之下,微微扬着脸,平静无波地看着他,好似早知道皇甫会有今日败局,既不觉得惋惜,也不感到诧异。
皇甫淳侧坐着,不停抚摸那些精美典雅的纹样。
“你说得对,我该镇定些。”他低声说,“其实别人看来,身为皇甫家的家主,我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了。”
“确实很多,”和泉道,“一族之长,已经是人上人。”
“可我就是觉得还不够,特别不够;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对我有威胁,一想到我还要给这个小兔崽子卑躬屈膝,我就不痛快。”他突然间咬牙切齿,“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骑在我头上;人若不能站在最高处,活这一世又有什么意思?”
和泉不知他这话背后可还有什么含义,但想想皇甫淳作为庶子一步步走到今日,又觉得差不多明了。
——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人追逐权势,就像兽争一头猎物一样天经地义。
——只是“争”,就会有输赢,谁输谁赢,都有可能。
和泉忽然像是累了,慢慢走到皇甫淳身边,将手里的刀递了出去:“算了吧,已经输了。”
皇甫淳缓缓抬头,与他对视。
恰逢此时,外面有远远传来的爆炸声。
人数能压制住赫连恒,已经完全属于是在白日做梦——手里有那种不讲道理的箭矢,又怎么会畏惧兵力之差?即便和泉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大致也能猜到,大批冲向赫连恒的禁卫,只会迎来特殊的箭矢;只要一箭,就不知道能让多少禁卫人仰马翻、命丧当场。
而这样的箭矢,赫连恒手里不知道有多少。
“……你为什么还留着,”皇甫淳说,“我已无法为你杀了赫连恒。”
“我没想过这些。”和泉道,“没有你,我只要活着,我仍不会放弃刺杀他;只是现在你还算是我半个主君,我自当护卫。”
“半个……”
“我主乃乐正氏公子麟,此生不变。”
“得你这么一个臣子,是乐正麟之幸。”
几句话的时间,外面的爆炸声越来越近,好像快杀到太辰殿门口了。
和泉的意思,皇甫淳懂。
与其被赫连恒生擒,将来跪于高台,作为乱臣贼子被枭首示众;倒不如此刻自刎留个全尸,保全掩面。
就在这大殿之外,赫连恒即将杀进来,凭着他那点兵马,搅乱整座天都城。不得不说,那是天生的领军者,谋略,布局,武力,赫连恒样样都有了。而他皇甫淳,又或是险些要杀进天都城的尉迟岚,他们都差了些,差了那么一点点。
输,倒是输得也不冤。
皇甫淳从腰间慢慢摸出一根素银簪子,他垂头看了看,摸过簪头粗陋的雕花,又蓦地握拳,将其牢牢攥在手中。
“……我既是你半个主子,那便再交待你一件事。”
“你说。”
“我死后,若是可以,将我葬在沙沙附近,”皇甫淳道,“我不想回皇甫宗祠,也不想曝尸荒野;不必同穴而眠,能在附近就好……生前没好好陪着她,死后就守着她吧。”
“……好。”
皇甫淳垂下眼,不紧不慢地起身,从和泉手中抽出刀来。
好巧不巧的,厮杀声已经到了太辰殿门前。马儿嘶鸣,人在哀嚎,已在他的面前。
——
“你倒是先替我松绑啊!姓江的!”在江意怀里没待片刻,宗锦便哑着嗓子道,“绑着我像什么样?”
“……我若是替你松绑,你一定会追进宫。”江意皱着眉,嫌恶道,“我也不想抱着你。”
“……你难道不想进去看看?”
江意抱着他躲在了宫门外一间紧闭的店铺中,说到这句时才刚刚好到桌子前,将宗锦放下。漆如烟也跟在宗锦身边,还将同样摔下来伤得不轻的平喜搀扶进了店铺中。这里店平时是会开的,今日因战乱,主家不知跑去了哪里,现下空无一人,倒正好给他们暂避风头了。
刚在桌面上坐下,宗锦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流血的腿,顶着头晕道:“你不让我进去看看,我就是现在死了,我都不闭眼的……你怎么跟赫连交代?”
“……我要带你进去了,出了什么意外,我更无法交代。”
平喜被搀扶着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也是疼得不怎么想说话。
倒是漆如烟,在这种时刻显得极为理智:“……还是先松绑吧。”
“松绑他会跑的……”
“我腿伤成这样我怎么跑?!”
“松绑了好包扎一下,”漆如烟道,“包扎完了再说其他的……这么流血下去……”“对,这么流血下去,我就死这儿了,”宗锦倒是还想吼,只可惜他现下吼也吼不出几分力气,话说得软绵绵,“那你还不是失职。”
“…………”江意无言以对,反手抽刀,三两下便将宗锦身上的麻绳全部割断了。
也没有医师在旁,漆如烟只能从这铺子里找了些干净水和布来,给宗锦把腿上两处伤清理干净。
疼是不算疼——最疼的时候已经过了——可疼起来,宗锦就两眼发黑,随时都有可能昏过去。
然而他心还悬着,没看到赫连恒旗开得胜,他如何能安心昏倒?
为了转移些注意力,他只能对平喜开刀:“喂,你怎么会在天都宫?”
平喜满脸不爽,他不仅被迫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还摔得腿肿成猪蹄:“……要你管?”
“我当然得问,”宗锦道,“不然怎么论功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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