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考发榜了,建兴中学升学率依然稳居全地区第一。对于建兴中学而言,这并不是新闻,真正的新闻是——全年级的重点苗子辛丽意外落榜了。在填报志愿的时候,陈德愚还专门为她把关,建议第一志愿报北京大学。消息传出后,从学校领导到所有同学皆唏嘘不已。
陈德愚觉得辛丽若就此结束学业实在可惜了,刚放暑假,他就找到她的班主任敬文松老师商量,希望到她家去一趟,劝她回校复读。敬文松满口应允,他从学生登记表上誊下辛丽的家庭地址后,便与陈德愚一起乘车去了她家所在的大桥区。
位于一处缓坡上的几间草房,便是辛丽的家。辛丽父亲叫辛万丙,母亲叫黄桂秋,大约五十岁年纪,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知道陈德愚、敬文松的来意后,辛丽父母从屋内端出两条板凳,十分热情地请二人在阶沿上坐下乘凉。
在交谈中,陈德愚得知辛丽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上初中,两个上小学,加上辛丽,家里一共四个娃娃读书,负担非常重。得知落榜以后,她在家悄悄哭了一场,三天后便随她一个表姐外出打工去了。她说家里太穷了,争取能出去挣点钱,供弟弟妹妹继续上学。
“可惜了啊,这个娃娃是个读书的料啊。这次要是正常发挥,凭她平时的成绩,考一个好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敬文松着急地说。
“哎——”黄桂秋长叹一声道,“这都是命啰。丽娃从小就聪明得莫法,所以才一直供她读到现在,要不然,啥时就不得让她读哒。我们这里前后几个大队,有几个女子是把高小读毕业了的哟。女子家迟早都是人家的人,写得起各人的名字就可以哒,读啷个多书做啥哟。”
“呃——话也不能这样说哈。”陈德愚纠正道,“有些娃儿喜欢读书,也是读书的料,就应该让他们读。这样才对得起他们,将来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所以,我建议,不要让辛丽这么早就出去挣钱,让她尽快回来,再到建兴中学复读一年,明年很可能就会考上一所好大学。只要考上大学了,你们还担心她将来挣不到钱吗?”
“话是这样说哦,陈校长呃,你不晓得我们家现在穷得像个啥样子啊。”辛万丙愁眉苦脸地说,“我们一不好吃,二不懒做,三不笨,四不傻,也不缺胳膊少腿,之所以恁个穷,就是屋头读书的娃儿太多了哇。全大队,就我们屋头读书的人最多,好多家里七八个娃儿,一个读书的都没得。人家还笑话我们,说读球啷个多书但球疼。说句要不得的话,不要说丽娃没考上大学,就算考上了,还不晓得供不供得起哟。”
“现在读大学费用很低,不会有太大负担。”陈德愚继续劝道,“这样,你们只要让辛丽回来,她复读这一年的学费,学校全免了。现在有政策,对于家庭的确困难的学生,可以申请减免学费。以前又没有听辛丽说起过,学校当然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根据我们今天了解到的情况,她具备申请减免学费的条件。”
“算哒。”黄桂秋果断回绝道,“陈校长,敬老师,你们这么远从建兴过来找她,把你们都劳慰哒,但是我们实在撑不下去了。她已经有十八岁了,长大了,也该为家里分担一些负担了。她若继续读书,几个弟弟妹妹就都搞不成事。”
陈德愚还想据理力争,但被敬文松小声阻止。敬文松故作轻松地哈哈一笑道:“你们这里风景才好哟。”然后从板凳上站起来,做出观光望景的样子,绕着草房向屋后走去,同时邀请陈德愚也一起去“看看风景”。陈德愚明白敬文松是在刻意消除尴尬气氛,同时也希望与他单独商量一下对策,于是会意地跟了过去。
2
屋后也是一个小缓坡。敬文松看到陈德愚走过来,便小声对他说:“陈校长,我看他们今天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不想让辛丽复读了,如果家长不积极配合,就算辛丽勉强回校复读,将来也会有很多麻烦。何况,谁也不敢保证辛丽明年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啊。要是她明年又失利了,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哟。”
“是啊——”陈德愚边回应边抬头来漫无目标地四下张望。突然,他像中了邪一样,张开的嘴巴僵住了,久久不能合上。稍一停顿,他才大叫一声:“天——哪!”然后又沿着缓坡快速向上爬了几步,停下,再回过头来看了一阵草屋。他丢下满脸疑云的敬文松,神情严肃地走近草屋土墙,一转身靠墙坐在墙脚,并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少顷,他站起身来,神情凄楚地说:“我找得好苦啊!”然后便大步回到房前。敬文松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德愚的一举一动,神态木然地嘟哝了一句:“咋个啰?”
陈德愚走到房前站定,再次认真地查看着草屋。他突然皱着眉头“噫”了一声,然后问同样站在房前的辛万丙道:“老辛啊,这房子不是同时修建的吧?”说完,张着嘴,眯着眼,虽在发问,却明显是一副十分肯定的神态,只是在等待对方别无选择的印证而已。
“不是,不是。”辛万丙指着草屋说,“右边最大的这间,“大跃进”时就修了,当时是公社堆放柴草的仓库,后来就分给我们哒。左边这两间是丽娃上高中才修的,你看嘛,墙都还是新的。以前我们在下边的大院子住,后来娃儿越来越多,越长越大,院子里那间房子就住不下哒,所以我有时晚上就来这里睡,娃儿和他妈还是住下面。再后来,又修了左边这两间,一家人就都搬上来哒。”
“这就对了。”陈德愚十分兴奋地说完,兀自走进右边那间屋子,在屋内慢慢地走,细细地看。辛万丙以为陈德愚在查看他家到底有多穷,便跟在后面自言自语道:“看嘛,家里穷得只剩下土墙了。”
陈德愚发现屋角一张木桌上放着瓶瓶罐罐、坛坛碗碗,于是认真看了一阵,便动手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腾到旁边的案板上,然后请辛万丙帮忙,说把桌子抬到门口去一下。辛万丙愣了一下,不知道陈德愚要干什么,但没有拒绝,二人便一人一端地把桌子抬到正对门口的地方放下。放稳木桌后,辛万丙从屋内灶台上拿出一条洗锅碗的丝瓜瓤,将脏兮兮的桌面擦扫干净。
陈德愚跨出门外,一手抓一条板凳返回屋内,将凳子靠桌放下,自己则率先面朝门口坐下,同时请辛万丙坐在下首。
陈德愚凝神朝门外望了一阵,才微笑着扭头看着辛万丙道:“老辛哪,我是教书的,但我却会算命,你信吗?”
“咹——?”不光辛万丙,连门外的敬文松和黄桂秋都大为震惊。算命是当地农村最受欢迎的迷信活动,当人们无力改变现状的时候,便心甘情愿地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命运上。黄桂秋听说陈德愚会算命,连忙抓起一条板凳便跨进屋来,将板凳面对辛万丙放下,然后请敬文松进屋与自己并排坐在这条板凳上。
“我刚才看了一下风水,发现你们这里地势太旺,如果仅你一人住在这里,估计压不住,一般会蚀财。”陈德愚煞有介事地说完,然后问辛万丙道,“以前你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家里丢过东西没有?”
“有!”黄桂秋大声吼道,“丢过两把锄头,有一把还是新的,就遭贼娃子偷起跑他妈哒。”
“还丢过一只粪桶子。”辛万丙补充道。
“据我推算,十几年前你们这里就被偷过,你还记得到不?”陈德愚问辛万丙道。
“十几年前?”辛万丙嘟哝了一句,又是抓头又是皱眉。一阵苦苦思索之后,他看着黄桂秋道:“十几年前,啥子遭偷了哦?这舅子,这人老吔哒,记球不醒豁哒。那时娃儿还小,我们主要还是在下面住,在这里住的时间少得很。”
“当时这张桌子就放在这里的,对吧?”
“对——对,对,对!”辛万丙稍加思索便吃惊地大声回答。
“准确点说,1966年一个初冬的晚上,你没有住在这里,门也没有上锁,只在门扣上插了一根黄荆棍。当天晚上,有人偷走了屋里所有的红苕干,还将一条裤子的一只裤筒扯走了。有这回事吗?”
“哦——”辛万丙恍然大悟道,“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我当时就想不通,狗日的贼娃子为啥要扯烂我的小衣呢?还是一条阴丹布小衣。”他脸色一凝道,“陈校长啊,没想到你真会算哪,十几年前的事你都算得恁个准。妈呀,太灵了,太灵了!”黄桂秋也大声附和说算得太准了,于是要陈德愚也给她算一下,并主动报出了生辰八字。
“我是校长,不应当传播这些东西。今天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给你们算命,而是为了辛丽的前途。算命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们再说说辛丽的事哈。”陈德愚说完,然后问道:“辛丽去哪里打工了?远不远?”
“成都,与她表姐一起去的。”黄桂秋答道。
“哦——”陈德愚迟疑了一下说,“成都——呃——成都好,成都我熟悉得很。成都在哪个方向——呃——在我们这里的西方。”他自言自语说完,又问辛万丙道:“辛丽属啥?”
“属蛇,乙巳年的。”
“属蛇——不妙。”陈德愚眉头一锁,一边用手指在桌上指点着成都和南部县的大致方位,一边说,“你看哈,南部县在这里,成都在这里,成都在南部县的西偏南方向。西属金,南属火,蛇最怕金与火,所以,辛丽不应该往那个方向走。
“还有,今年属猪,明年属鼠,蛇克猪,却能吞鼠。辛丽今年诸事不顺,明年却万事亨通,她今年考不上大学是命中注定,明年能考上大学也是命中注定。”
“可是我们实在供不起了啊,出去打工也是她自己决定的呀。”辛万丙一脸痛苦地说。
“这样,你们一会儿把辛丽在成都的地址给我,过几天我要去省教委开会,顺便找她摆摆,听听她的真实想法。另外,你家的孩子,只要能考进建兴中学,都可申请减免学费。”陈德愚从口袋里摸出大约两百元钱放到桌上,然后站起来继续说,“我们马上要回去了,这个钱你们拿去供娃娃读书。”辛万丙夫妇推辞了一阵,还是十分感动地收下了。
陈德愚誊下辛丽在成都的地址后,便与敬文松走出草屋,朝坡下大路走去。
在回建兴的车上,陈德愚一直陷入长长的沉思之中。敬文松几次扭头看过他之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陈校长,到底咋回事哦?”
“嗯?”陈德愚这才回过神来,于是笑着说,“哼,你看他们今天这个架势,与他们讲大道理,讲到太阳落坡可能都讲不伸展。农村人,就应这包药,给他们来封建迷信那一套,马上就见效了。”
“这不是在骗人家吗?”
“瞒天过海,曲线救国呀。你说得对,必须先把他们的工作做通,否则,就算我们把辛丽找回来了也后患无穷。辛丽这个娃娃,如果就这样毁了前程,我们就是在看到她跳崖啊,于心不忍哪!”
“那——十几年前的事,啥子桌子、裤子、红苕干,究竟是啷个回事哦?你真会算哪?”
“哼,说来话长。十七年前,有个小偷坐在那张桌子上吃了人家的红苕干,然后撕下人家一条裤子的一只裤筒,将裤脚打一个结,让裤筒就变成布袋,再用这条布袋偷走了人家一簸箕红苕干。那个小偷——就是我。”
“咹?”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