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的钟声荡开晨雾,传遍王城。
毕娑踏着霞光进宫,取下铜符递交给殿前近卫,他这几天当值,需要早起入宫。
他问近卫:“王昨晚什么时候歇下的?”
近卫道:“晚膳后王后过来催了一次,王就回内殿了。”
毕娑松口气。
公主回来了,终于有人敢在罗伽处理政务的时候硬闯进去拽走他了!
虽然罗伽精力旺盛,即使一夜不睡,第二□□会时依旧思维清晰、反应敏锐,但是天天如此也不妥,好在公主不怕他!
毕娑忘了自己前几天还等着看瑶英的热闹,咿咿呀呀地哼起歌来。
穿过长廊时,他脚步顿住,惊讶地发现正殿方向有近卫亲兵把守——这说明罗伽已经在批阅奏章了。
小别重逢,今天又不是朝会日,罗伽应该陪着公主才对,没想到他还是一大早过来处理公务……难道是吵架了?还是罗伽太木讷,不懂得趁机和公主叙叙衷肠,发发牢骚?
毕娑嘴巴半天合不上,探头探脑走进正殿。
亲兵去里间传话,不一会儿请他入内。
里间还点着灯,罗伽伏案执笔,眉眼映着朦胧的烛光,神情平和。
毕娑先问安,盘腿坐下。
罗伽看着摊开的书卷,一边书写,一边听他回话。
谈完正事,宫人送来滚热的奶茶和刚出炉的油馕。
毕娑打发走其他人,掰碎油馕,扔进热奶茶里泡着,指指透过花树笼在窗前地毯上的花影,道:“最近天气晴朗,山谷里的杏花开得好,王可以带公主去赏花。听汉人说,杏花谷很像他们中原的景色,公主一定喜欢。”
罗伽抬眸,望着窗外低垂的花枝,道:“她远行回来,要多休息。”
毕娑咧嘴笑,那就是没吵架了。
他吃完油馕奶茶,又抓了一把糖核桃仁吃,觉得口渴,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清茶,余光无意间一扫,发现罗伽案前的早膳没怎么动。
窗前一地斑驳日影,落英阵阵。
罗伽静静地看着窗外。
花影随着日光流动,慢慢笼在他身上,他穿的雪白窄袖锦袍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春日妖娆、明朗,他置身烂漫花影下,却是一身清冷,仿佛与世隔绝,连怒放的花都少了妩媚,多了些出尘的味道。
毕娑心里一动。
其实这才是罗伽平时的样子,他是僧人,看透世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高不可攀。
但是后来不一样了。
毕娑心思转了几转,笑着道:“公主常常远行,归期不定,王一定很舍不得,这次公主回来,王要和公主约法三章,不许她再去那么远的地方。”
罗伽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弯,碧绿双眸里倒映着明媚的春光:“她年轻,喜欢到处走走看看。”
毕娑心里暗暗叹息。
法华经里说:等心一切,如母爱子;摄取众生,犹如慈父。
这是佛门里所说的大爱。
罗伽对苍生、对世人,犹如慈父对子女,君王对黎民,一片宽广浩瀚的悲悯慈悲心,众生平等,一切皆空,也就无所谓执着,无所谓喜怒。
而罗伽对瑶英的爱不一样,男女之间的情爱自然而然有欲,欲又会生出贪,酝出嗔,酿成痴。
早慧如罗伽,也有不擅长的事。
毕娑到现在还记得罗伽第一次来向自己请教的情景。
那时罗伽在筹备婚事,他做事向来喜欢先准备周全,可他身边亲近的几个内卫都没有婚配,唯有毕娑经常流连风月,据说相好的情人从城东排到城西……于是他虚心求教。
毕娑激动不已,不敢相信,继而喜极而泣。
从小到大,罗伽学什么都快,不管是习文还是习武,每每都是他向罗伽请教,现在风水轮流转,可算是轮到他来指点罗伽了!
好兄弟,你也有今天……毕娑摩拳擦掌,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倾囊相授,过足了给罗伽当老师的瘾,还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推荐了一些自己收藏的书卷。
本以为罗伽可能会尴尬,会不知所措,结果罗伽一脸平静坦然,毕娑什么笑话都没看到,好生失望。
不过后来毕娑发现罗伽准备得很充分,王宫地库的秘书他全拿去看了……他甚至连妇女妊娠的书也看了,还在旁边写批注笔记。
毕娑当时吓了一跳,一度以为公主要生了……那段时间他总忍不住观察瑶英的肚子。
好不容易有机会教罗伽点什么,自己得好人做到底!得教会罗伽怎么留住公主!
撒泼打滚!
耍赖耍横!
一哭二闹三上吊!
这些罗伽都不会学的……
毕娑抖擞精神,一拍大腿:“我听缘觉说,王为公主准备的礼物是几册新书?”
罗伽颔首。
毕娑继续捶大腿:“书有什么好看的?王也说了,公主年轻,哪能成天送年轻姑娘书册?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虽然俗,但是只要送最好的、最珍贵的,那就不俗了……”
他心里想的没敢说出来,公主远行回来,给所有人都准备了礼物,昨天已经送到各人府上了,他也收到几样新巧玩意,罗伽倒好,新婚妻子回来,他先送上几大卷散发着油料气味的新书,也不怕吓着公主。
罗伽看着毕娑,还没开口说什么,毕娑直接打断他:“我猜到王要说什么,宝库里的东西都是公主的,她想拿什么都行……”
他一挥手,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自己随便挑和精心准备的礼物不一样!”
罗伽淡淡扫他一眼,没有理会。
毕娑撸起袖子,继续唾沫横飞:“……当丈夫的,不但要体贴,要坦诚,要知冷知热,还得知情识趣,夫妻朝夕相处,日子久了,新鲜劲过去了,难免生厌,所以不能无趣,时不时要想个主意哄她高兴……还有,要学会发牢骚,让她心疼你,等她心软了,立马打蛇随棍上……”
“再雄伟巍峨的大山,天天对着,也没意思……公主在外面遇到的可都是各个部落的俊杰……”
罗伽太闷了,哪比得过外面那些热情似火的少年郎?没办法,毕竟当了那么多年和尚……
窗外人影晃动,一人站在廊外朝里弯腰行礼。
毕娑认出来人是内殿的,意犹未尽地闭上嘴巴。
罗伽拿起一卷批阅后的名册交给他,起身出去。
毕娑悻悻地挠挠脑袋,光顾着瞎操心,差点忘了自己的正经差事。
……
内殿的窗只开了半边,纱帐低垂,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毯,脚踩上去绵软无声。
罗伽拨开纱帐。
瑶英背对着他坐在案前,一头又厚又密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瀑布似的,铺泻在毯子上。
罗伽走过去,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走近了才发现瑶英几乎整个人趴在小案上,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小案旁放了一盘黄澄澄的郁金伏牛饭,她一手握着鎏金银勺,一手翻动书页,看得津津有味。
她身上只穿了件薄纱衣,衣襟散乱,雪胸微露,肩头裹了条印花薄毯,毯子堆在案角,底下露出一双光溜溜的白皙脚丫,显然是刚沐浴出来,顾不上梳妆换衣,随便扯了条毯子裹住就坐到案前看书了。
成婚后住在一处,罗伽越来越熟悉瑶英的小习惯。
她忙起来也是废寝忘食,等忙完后就扯上被子蒙头大睡,这时候去吵她,她醒了也会装睡,再吵她,她就要发脾气踢人了。
不用出门的时候,她喜欢用丝绦束起长发,如果犯懒的话,干脆直接散着长发,穿着薄衣,裹着毯子,斜倚在窗前看书。
现在想来,刚成婚的时候,她其实有些矜持,知道他自律克己,跟着他学,被他撞见失态尴尬的时候,会假装若无其事,还想让他也若无其事,怕他还俗后不习惯,事事让着他,体谅他的习惯,会下意识朝他合十拜礼,叫他法师,有次夜里在他臂弯里醒来,呆呆地看了他半天,呢喃了一句“罪过罪过”,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下一刻清醒过来,高兴地在他唇角亲了一口,搂着他继续睡。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