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没关系
旁人的一句话, 听到瞿嘉耳里,她是如此拆分的。
你哥哥。
我哥哥?
你哥哥瞿定北。
对, 我哥哥瞿定北。
他还活着。
活着?
他在七楼。
七楼。
……
七楼……
不是可能,不是听说, 很准确的数字,七楼。
瞿定北在七楼。
从一楼到七楼多长时间?
三十秒。
六年。
三十秒。
六年……
他瘦了。
曾经北方人的高大健硕体格因为肌肉的缩减,瘦骨嶙峋;筷子一样的双臂摆放在身侧白色的被褥上, 连手掌都那么突兀,只剩皮包着粗粗的指骨,瞿嘉怀疑如果自己去握住他的手, 感觉上握的差不多应该是一具白骨吧。
“瞿定北。”哪怕他变得再也不像他自己, 瞿嘉还是认得出,她声音很轻。
“你来了。”瞿定北笑了, 奇怪得很,哪怕是个人都看出这人灵魂是多么空洞,但他那双黝黑的眼睛,在看向自己妹妹时, 温柔与儿时无异。
“来了。”瞿嘉看着他。
“吓着了?嘉儿。”他也看着她。
瞿嘉眼泪滑下来。
有些称呼真的很奇怪,很有特定意义, 比如陈皖南, 他从来不叫她第二个名字,只是瞿嘉瞿嘉,连名带姓,每一声都是一声的分量。如果人海喧闹中, 他只要叫了她名字,瞿嘉相信自己会用目光第一时间去寻他。
而父母在家在,她早是个没家的人。
谢谢瞿定北。
你活着。
“嘉儿。”瞿定北温柔唤她。
她走到床边坐下,在他左手边,被子底下,是条空荡荡的腿。虽然它不存在了,但还是腿。
瞿嘉能感觉他断肢处的炽动,生命力比完好的部分更叫她触目惊心。
“怕吗?”瞿定北不好意思的苦笑。
“活着真好。”她却不在意。
瞿定北没说话。
“只要你活着,哪怕是植物人,我也心安理得。”她眼泪早平息,声音很淡,表情也是淡如一张白纸,说着残忍的话。
“是吗?”他嘴角笑意更苦,“可那是活着吗?”
“对我而言是活着。你不知道吗?”
瞿定北又沉默了。
他上半身靠在枕头上,宽肩膀只剩骨架,罩着空荡的病号服。房间里很安静,一枚警用摄像头在墙壁闪着红点。
“为什么不回家?”她心里怎么能不介意,“爸爸葬礼时你在哪?我到处找你时你在哪?”
“你带警方问我的?”他竟这样说。
“我带我自己问。”瞿嘉一瞬不瞬盯着他。
瞿定北又把视线偏过去,他盯着窗户外的万家灯火,一眼望不到这个城市的头。
“我只有十五分钟。”瞿嘉无奈的苦笑,闹到这个地步,六年再相见,被限时。
“那你陪陪我。”十五分钟后就出去。他不奢求什么,见一面就好了。
“瞿定北,我前一段时间碰到一个案子,嫌疑人你大概听说过,当年和我们家做过生意,曾鹏。”瞿嘉淡然的声音,不管不顾他突然紧握床单的手,反而失笑,就这定力,拿什么和她逞强,她不信,经过如此苦难的六年,瞿定北在见她面后不会贪恋亲情的温暖,“他原本有个很美满的婚姻,妻子漂亮大方,虽然是家族联姻,一开始没有深感情,但我想,曾鹏在杀掉那个记者前的心理活动,不止因为前女友被那人害过,也因为那人在五年后再次跟上他现任的妻子。他做好一切打算,自杀式内爆,曾家大厦倾倒,却把妻子安排的好好的,自己去坐牢了。”
“那不是很好吗。”瞿定北努力挤出笑容。
“是。”瞿嘉顺着他话,“在你们这种人心中,害已可以,不害人,牺牲小我换大我,清高,正义,无畏,可笑。”
瞿定北失声而笑,听到最后两个字。
“他妻子怀孕了。”
瞿定北笑容微收。
“那天在局里碰面,曾鹏对她说,不要让孩子姓曾。”瞿嘉看着他,目光如炬,“可你知道我的朋友曾鹏的妻子,她是怎么做的吗?她的确没有让孩子姓曾,姓卓,跟她姓,可名字叫卓鹏,哥你如果有机会进去了,劳烦你见到曾鹏,问他一声,给他儿子取名字叫卓鹏的他的前妻,他能坦然面对她心里所遭受过的遗憾吗?”
“别人的事我为什么要关心!”他情绪突然失控,或者一直在压抑,在瞿嘉进来前,这男人的瞳色被血腥戾气充满,他是从失控被撞烂的车子里爬出来的,滚过地上的灰,草丛里的痰,早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瞿氏未来掌权人的瞿定北,他腐烂了,身体,心里通通发出恶臭,多少个不见天日痛苦难当他活过来了,那种活法是瞿嘉所希望的却不是瞿定北希望的!
他此时双目猩红,瘦下去的脸孔显的狰狞,脸,脖子,露半截的两手臂,能见到皮肤的地方都暴瘦到可怕,瞿嘉就坐在床上看着他,这不是她认识的瞿定北,她深深知道这点的,以前的瞿定北不会杀人,开车从商场车库出来,见到捡瓶子的老人,他会停下车,不催促,等对方慢慢过去,才开走。
瞿定北也会生气,但更多时候是露出两颊有两酒窝的笑容。
“你要杀周越,就是下个曾鹏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逃避,瞿嘉摇头涩笑,深深的自嘲,“情,财,仇,杀人三动机。人都是自私的,你不要毁掉我,我不需要你这么做,我不领情。”
“耽误你终身大事了是吗。”
“你跟着我去了小源川。你知道我要结婚了。这枚戒指,从进病房开始,你每次扫到它,眉头都会深深一折。你不喜欢陈皖南,不,应该说,你不喜欢的是警察。对吗?”
“这点你错了。你抱了侥幸。我不喜欢的是陈皖南。他致你于险境。”
“那没关系。当最后的放纵吧。一旦你入狱,我和米诺同归于尽,一切因我而起,没我你不会去找他们,不会缺了这条腿。”
“还不明白吗?是我先丢的你。起因是我。”瞿定北这句话讲的痛苦。
“对不起,哥。”瞿嘉尝试给他一个拥抱,她成功了,轻而易举的成功,他那副身体拥起来果然与白骨无异,“请你回家来吧。让我照顾你。像你以前对我一样。”
瞿定北猩红的眼神怔了。
二十年来,第一次拥抱他。
瞿嘉感觉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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