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哭够了, 撇嘴道:“你还有心准备这个?这是攒嫁妆呢?京城里哪个敢娶你?你命硬的事情,宫里的娘娘们都知道了。成家大房那边有次在私下的茶宴里还笑话着说,你这个盛家捡来的丫头是要老死在府里呢!”
知晚心情甚好地展开帕子看了看, 微笑着道:“你都说了我园子晦气, 便备些红色喜庆的冲一冲。再说了,女儿家都是要嫁人的,找不到好的,我就凑合凑合算了。”
香兰一翻眼睛:“若是这般, 那就让祖母在叶城给你找个翻田的农夫得了!还凑合凑合?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 我的婚事又被连累了。祖母她们不在, 我的青春便要又荒废一年。”
知晚笑着道:“耽误不了, 家里原先不是给你看了吗?就是成表哥的同窗, 人品才学都好, 可是你嫌弃人家是穷酸书生,看不上眼。”
香兰想了想, 小声道:“我才不要没家底的穷书生呢, 若是像嫡母的爹爹那样, 苦熬到六十才是个区区四品, 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时, 她低头抿嘴笑,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搅动手帕美滋滋的,也不再说话了。
知晚看着她的样子, 似乎是钟意了什么人。
可是问她, 她却不说,只说这两日在茶宴上结识了位随舅舅从外省入京的林姓小姐。
再细问时, 香兰便美滋滋地说那位林小姐有位哥哥,生得一表人才,最主要家产不菲,跟成表哥一样,也是家底殷实的商人之子,这次入京便是准备考学。
香兰对于姑母说自己不配她儿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看这样子,是准备找个任何方面都比肩成天复的富家子弟。
看来香兰如今年岁大了,也变得脚踏实地,倒没有一门心思地去想着攀附侯门,只想赶紧找个吃穿不愁的人家,若是未来的夫君争气,考取个一官半职,只要为人处世比成天复强,那么她就可以在姑母的跟前翘起下巴了。
可恨她与林家小姐交情正浓的时候,却出了董家这档子事儿,香兰心里能不急吗?
知晚听得云云雾雾的。不过这等子私下结交可不靠谱,她正待出言准备提醒香兰时,外面的进宝一路咚咚咚地奔了进来,喘着气儿高呼:“小……小姐,捷……盐水关大捷了!”
听了这话,知晚和香兰都腾得站起身来,知晚一脸惊喜,让进宝缓一口气,好好地说话。
原来刚才进宝上街去给知晚配线,听到街上有人骑马一路敲锣,大声嚷嚷着:“盐水关大捷!陈将军成将军收复迎州!”
进宝怕听错了,跟着那马儿跑了足有半条街,又揪着路人确认无疑后,这才连忙跑回来给小姐送信。
香兰听了先是高兴了一阵,然后又讪讪道:“这么说,成表哥要回来了?该不是回来领罚,又被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吧?”
知晚却欢喜地坐下,然后对香兰道:“从今儿起,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出街了,不会再有人拦着你骂了。”
知晚说得没错,迎州失地收复之后,那街巷茶馆里到处都在颂扬着成将军的神勇,这位年纪轻轻,文武全才的探花大将军的诸多事迹都被挖掘了出来。
譬如六岁时救落水的孩童感动神灵,七岁时遇文曲星赠笔,从此开蒙笔下生花,还有在贡县时勇斗当地恶霸,为百姓申冤昭雪,乃堂堂盐青天。
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
就在这时,陛下宣卢医县主入宫觐见。
顺和帝最近又显老了许多,一双眼儿近乎埋入了深深的皱纹里,可是偶尔间精光乍现,并非老到昏聩。
在后花园子里,他躺靠在藤椅上,一边指挥着几个太监侍弄新得的牡丹名种,一边问知晚:“你应该也听说了,成天复那小子之前又逼着朕做赌,想要入赘到你的柳府去。朕原想着,他一个小小武将,若是入赘给县主,倒也般配。可是现如今,迎州大捷,满街都是夸赞成将军神勇,乃大西第一功臣的。百姓都在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战神转世,看他这样子,是要一飞冲天的。就怕他这仕途一顺,对婚事的期许也要变得高些。你一个姑娘家可要想清楚了,这样神勇的赘婿,你能不能招得起?”
陛下这话问得和婉,便如关心晚辈的寻常老者一般。
可是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可能闲着无事,如女人一般操心着她一个小小孤女的姻缘幸福?
柳知晚被陛下赐座,坐在小凳子上,就着檀木茶台,行云流水地给陛下沏茶。趁着这功夫,她琢磨着陛下的话,觉得话头不对。
最近京城里的确有许多成天复的盛赞之言,可是阵前换帅,普通的百姓如何知道?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捧杀成天复一般。
一个武将立功,固然是好事,可是如今成天复俨然已经功高盖主,此时若是有人再提及他阵前私斩董长弓的事情,陛下的心能会舒服?
所以她心中想罢,便若无其事地低声道:“什么神勇?不过是替了陈将军月余的差事,若无陈玄等众位将军的铺垫,只他一个,估计早被炮火蹦上天,找神仙讨要战神之名去了!”
陛下听了这话,淡淡道:“成将军做事雷厉风行,的确是比陈卿要利落许多,难怪他能做成许多大事。”
柳知晚却摇了摇头:“他就是个傻子,只是想着替陛下分忧,做些讨人嫌的事情罢了……”
“哦?这是何意?”顺和帝听了这话,倒是感兴趣地欠了欠身子。
知晚低声道:“成将军以前就曾经跟我提起过,为人臣者,不该只从主君那里求得富贵荣禄,那便失了臣子的本分。为臣者当学会替陛下分忧,甚至替国君承担骂名。”
顺和帝失笑道:“做臣子的如何替国君挨骂?”
知晚毫不犹豫道:“他倒是曾经跟我讲过贤臣晏婴的故事。说是齐景公寒冬修筑高台,不许徭役停工,使得许多人挨饿受冻。晏婴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谏景公念及苍生辛苦,停下修筑高台。当景公下令停工时,晏婴却闲着生事般跑去高台那里,执鞭打骂那些做工的人,说他们不干活偷懒。惹得人人痛骂晏婴是在为虎作伥,与景公是一对混账君臣!可是就在这时,齐景公的停工令传来,一时人人感激涕零,盛赞国君,而憎恨晏婴。”
顺和帝当然知道这一段史,绷着脸道:“你是说,你表哥是以德行修补国君错失的晏婴?”
知晚坦然一笑:“他哪里有晏婴先人的本事?不过是琢磨着捡拾些别人都不爱做的事情做,省的麻烦陛下就是了。”
“哦?他做了哪些?”
知晚跪下将茶水奉上给顺和帝后,语气平和道:“去川中收盐井,到盐水关辅佐陈将军,还有……就是阵前依着军法处置通敌之臣,不都是些讨人嫌的差事吗?”
听到这,顺和帝脸色一沉:“大胆,这些国事,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妄言的?”
陛下震怒,换成一般的人早就惶恐不安了,可是知晚却依旧一脸镇定地跪在地上,甚至带了些悲愤道:“臣女知道不该说这些,可就是这么一个傻子,居然还有不明就里之人夸他什么文武曲星下凡?依着我看,就是心眼没带全便来急急投胎。从小到大,他都是一门心思热忱的待人,可是到头来,亲爹不疼他,陛下也看着他生气。他只想着军法,不想人情,居然没等陛下的旨意,便斩杀了董将军。他难道不傻?不知道董将军犯的那些罪过乃是天难饶恕的?非要自己污了手去惹这样的腥臊,害得盛家的香兰表妹这些日子都吓得不敢出门。我若再不要他……他……还请陛下饶恕了他,我自带着他回转乡下,种田耕地的过日子就是了。”
说到这里,知晚竟然眼泪哗哗流下,一副悲戚表哥孤老终生的样子。
她说这话时,全然身陷情网的小女儿做派,一心痛骂着情郎的不成器,说起话来全无顾忌。
不过顺和帝听在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思量了。
知晚有一样正说在点子上,这个董长弓的确不能留!三位督军虽然还未回京,可是陈情奏折已经纷纷送到。
虽然三个人陈情角度各有不同,但顺和帝一眼便能看出,这个董长弓为了争权夺利,做了不少龌蹉手脚。
而他敢如此肆意妄为的背后,是谁撑腰?
顺和帝心知肚明。这人若是活着回京,自然少不了掩盖罪证的推诿扯皮,吵吵闹闹……所以他死得倒也甚好。
顺和帝老了,也厌烦着朝堂上群臣的熙熙攘攘,从这点上看,成天复的确是个有担当的,愿意为国君做些脏活的晏婴贤臣。
今日顺和帝晨起时,听身边的太监闲话街上对成天复的溢美赞扬,原本心里甚是不舒服,觉得小子张扬的德行丝毫未减,缺少历练。
可是现在听着知晚红着眼圈,恨铁不成钢地骂成天复是傻子,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慢慢消融。
成天复是个人才,为官之路的确也坎坎坷坷。如此做事略带些莽撞的,却也是一片心底挚诚之人。
他当初为了求得美人归,甘愿自降身价,入赘柳家,足见是个视名利如粪土的孤高之士。如今的朝廷里,真是少了些他这样不吝争权算计的至纯之臣啊!
想到这,再看知晚哭得眼圈通红,却偏偏咬住嘴唇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倔强的锦溪。
顺和帝看着故人的外孙女,这心也跟着疼了起来,只温言道:“朕什么都没说,你却编排着朕厌弃你表哥。哪有你这样,给你表哥引罪的?成卿立下如此赫赫奇功,朕怎么褒奖他都不为过。快别哭了,你既然喜欢这样的鲁莽之人,便招进你府里去吧,那些成婚的物件,朕会让内侍监,依着公主的制式为你操办……”
有时身居上位者,看人待事,真是一念之间。不然的话,陛下的近臣宠宦,也不会人人争相巴结,指望着他们在陛下面前美言润色。
知晚今天大着胆子,将成天复往晏婴贤臣的方向靠了靠,一顿傻子长,傻子短,总算稀释了满街的捧杀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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