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闯入重重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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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魂桥

韩熙载这几天心情相对放松了些,虽然卜福辨出蔡复庆是被裴盛刺杀,刑审现场有人暗中在指使裴盛,但是韩熙载对这个让很多人不安的谜团却不感兴趣。

其实从种种现象进行推测,韩熙载很肯定地认为暗中指使的人只有可能是李弘冀和他的手下。不然一向主张刑审的他那天为何极力要停止用刑,不然书童和卜福前去看刑审情况时他为何要让德总管一同前去?但这些事情韩熙载决定就此忘记不再提起,因为裴盛已经死了,李弘冀的危机消失了,逼宫夺位之举已经没有必要。诡画刺杀的事情因为没了线索而就此告一段落,无法继续深查。所以现在南唐朝中的关系应该比以往更好,心中无事之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心中有事之人经过这番折腾该收敛还得收敛。而他自己被人假冒书信裹进烟重津刺杀的困境也解脱了,不用纠结在又想保李弘冀必要时又必须毁李弘冀的矛盾之中。

而事实上后续发生的事情也都和韩熙载预料的一样,李弘冀调到金陵外围的三万水陆军再没有动作,赵崇柞偷入金陵之后也未曾有什么行动。近歙大营、宣州大营的一半兵马根本没有前往金陵,因为李弘冀虽然写了军文到兵部,兵部却一直压下商议,未曾发出调动军令。这应该是顾子敬那天到元宗面前说了些有关痛痒的话起了作用,元宗不是傻子,他能将李弘冀直接调动军队的权力撤了,就是为了在这方面有所掌控。

李弘冀很无辜、很懵懂,他完全不知道这些日子围绕着他发生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不过到现在为止李弘冀的心情仍是郁闷和焦急的,刑审刺客已经结束,且不管结果如何,他总算是从中脱身而出了。原来元宗说是要他专心审理这个案子才将他兵部职责减轻一些的。而现在案子了了却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重新赋予他原有的一些权力。所以他依旧无法立刻履行和孟昶的盟约,就算是大周这些天以水军突入和边界袭扰的军事行动,他也无法及时调动军队予以对抗。

所以赵崇柞虽然来了,也利用不问源馆的密探点和李弘冀重新设立了密信传递途径,但始终无法提起李弘冀的热情来,反倒更加重了他心中的焦虑。密信道重开,他与孟昶的联系再次畅通,但是自己却失去了与孟昶平等对话的能力。蜀国被大周征伐,自己调军权力被收,他和孟昶已经无法互相帮助,最多是同病相怜。

不过李弘冀可能没有想到,刑审以这样的方式了结后,还有一个人的心情同样感到郁闷和难受,那人就是顾子敬。

裴盛一死,而且没有供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样一来顾子敬之前那一连串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漂亮手段就全白玩了。得到诡异字画秘密后果断离开成都,烟重津反设兜擒住裴盛,以萧俨为诱自己藏身,再以自身为诱暗中押回裴盛,顾子敬觉得他活到现在这几件事情是他最为得意的杰作。凭着这几件事情得到重赏还在其次,他觉得如果真从裴盛身上得到些什么重要信息,把太子或者其他重要人物挖出来,那么自己这些得意的杰作便可以载入史册,成为子孙后代永久的荣耀。但是现在荣耀、重赏都成了泡影,这让顾子敬又怎能甘心?毕竟这种机会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第二回了。

所以这几天顾子敬有空了就老往秦淮雅筑里跑,和李景遂套近乎。他觉得或许裴盛还有更多的口供留下,最后累饿双刑时裴盛的嘟囔说不定就是在吐露什么信息,只是刑审的人疏忽了,或者蔡复庆已经听出却没来得及告诉大家。就算再没有其他口供了,顾子敬也想利用李景遂的身份,将自己已知的信息和推断,加上裴盛之前的两句口供一起做些文章。他觉得李景遂应该对此感兴趣,扳倒李弘冀的话对他将来继承皇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而对于他自己而言,一旦元宗笃信了他和李景遂所做的文章,那么前面所有的杰作就又成立了,荣耀和重赏依旧会落在他的头上的。

但是更让顾子敬觉得郁闷和难受的是李景遂并不搭理他这个茬儿。李景遂本就不是个会让别人左右的人,再有他其实心中对南唐的皇位并不十分渴求。而且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当了皇上,李弘冀肯定不会服帖。到时候闹得自家兵戎相对,李家皇朝的基业就危险了。再有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李弘冀对他采取怎样的过分方式,他都不相信李弘冀会幕后操控刺杀自己的父亲。李氏家族的子孙他是有所了解的,首先是守礼守规,再一个也没有这个胆量,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所以貌似很多疑点都落在李弘冀身上,但他依旧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李景遂的想法是正确的,问题是再正确的想法在不断的误导之下还是会偏移方向的。更何况别人现在已经失去误导他的兴趣,而是要以杀死他来误导更多的人。

已经站在了秦淮雅筑的震魂桥前,但是除了齐君元外,其他人心中依旧是一团糊涂。齐君元虽然一大早就说今夜要潜入秦淮雅筑刺杀齐王,但他始终没有说明计划,也未分派各自的任务,所以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活儿是要采用怎样一种形式的刺局。而且从齐君元所做的准备来看,很像是要采取一路闯入寻刺标直接取命的方式,这种最为简单的方式就连力极堂都很少会用。

不过从一件事情上又可以看出齐君元不会单纯采用一路闯入的方式,那就是这一趟他没让哑巴带上穷唐。如果是要一路闯入,那么穷唐灵敏的嗅觉、机敏的反应、迅疾的速度都是可以起到极大作用的。齐君元提前和哑巴商量将穷唐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了,至于干什么只有他和哑巴知道。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哑巴也没有,那穷唐更不会。而在场的其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都有着自己和齐君元的秘密藏在心中,也都没有告诉其他人。

齐君元这一回到底布设的是怎样一个刺局?没人知道。所有人都只清楚自己需要干什么,并不知道别人会干些什么。这就像在拼一块七巧板,没人知道自己相邻的位置是哪一块板子,相邻的板子和自己关系又有多大。但是一旦所有关系都联系上了,那将会出现最为完美的图案。

长干寺的僧客墙上有佛学高人写下的“勿视他视,其视或更在你上;勿觉他觉,其觉或更灵于你。辨其谬者,只析其心”,齐君元或许悟不出这句话的真意,但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去理解,将这一句佛家偈语变成自己所做刺局的一个指导。

从瀖州开始的种种遭遇让齐君元觉得自己再不能顺着别人的视线去看一些事情和问题,或许别人从其他途径知道的信息已经远远超过自己所能见的深度。还有也不能让别人的感觉和一些现象左右到自己。比如说穷唐,它如果在实施刺局之中发现了什么,大家肯定都会相信它,因为畜生不会说谎。却不知畜生虽然不会说谎,但有人可以制造一些假象来让畜生说谎。另外就算发现的是事实,那也可能将自己原来的计划全盘打乱。而且自己在实施刺局过程中或许要搞些不能让大家都知道的小动作,如果带上穷唐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它觉察。因为它觉察异常的反应能力已经超过了一个刺客高手做小动作的速度,所以还不如让这穷唐去做一些本该某个人去完成但由它做更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事情。

“秦淮雅筑其他地方无路无门,从坎子家(设置机关消息的门派)的规矩来讲,无路便是死路,无门便是凶门,哪怕是一跨即过的小路、一跃而过的槛栅,那都是会必死无疑的。”齐君元说的这些是离恨谷妙成阁的技法基础,其他人也都懂,因为这也是离恨谷所有刺客都要学习的入门技法。

“从震魂桥进,一路会有无数道坎面儿(机关布置的江湖称呼,相当于刺行的兜子),但这些坎却是死活各半的门路。会解、会破,它就是活路,不会解、不会破,它就是死路。偌大一个秦淮雅筑,堂堂齐王居所,夜间竟然没有一个巡卫、看护,就是因为他们笃信没人能悄无声息地闯过这些坎。就算没有死在、困在坎面中,那也会触动消息,唤醒里面的高手出手截杀,提醒里面的目标及时转移。”

“齐兄弟,这些我们都清楚。你还是说些我们到现在都还不清楚的吧,比如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就连一向耐心好学的范啸天都嫌齐君元啰嗦了,估计是由周围的紧张气氛造成的。

“那大家都听清了,下一步你们要做的就是紧紧跟着我,千万不要自己擅自行动。”

听了这句,那几个人都觉得齐君元从未像今夜这般不靠谱过。但齐君元这句话其实是非常靠谱的,他是妙成阁的谷生,机关暗器是他专修的本门技艺。而且他在出道前曾闯过离恨谷的“天上杀场”,那是用一百种机关组合而成的一个大兜子,就等同于坎子家布设的巨大坎面,杀机重重、环环相扣。所以齐君元很自信地觉得这几个人中破解坎面的技艺应该没人比得过自己,而为了刺杀齐王的刺局能够成功,他必须将这几个人安全地带进秦淮雅筑里去。因此到目前为止他需要别人做到的真是紧紧跟着他,不要擅自行动。

接下来齐君元再不多说一句了,而是蹲在震魂桥桥头三脚掌远的位置上,仔细查看震魂桥上的每一处细节。这种室外的坎面,其实白天查看破解更有把握。但是天下坎面没有几处是让人大摇大摆在白天破解的,因此离恨谷妙成阁出来的刺客都有自己的一套查看和破解机关消息的工具,其中包括用来照明的“磷光折镜”。

明朝湖州人董海忠编撰的《妙器搜解》中提到“磷光折镜”,这其实是两片对合的薄铜片,但这铜片在锻打过程中加入了磷粉,然后再进行研磨,这样就能做成可发冷光的镜面。而镜面对折平时可以不发光,需要照明时,可以通过打开的对折度来调节照明度和照明范围。

震魂桥其实就是一座结实牢靠的木石结构的桥,除了做工材料都非常好外,其他造型、结构都和普通木石桥没什么两样,也就起个走马过轿行人的作用。但这只是震魂桥的外相,一旦此桥暗藏各处关节的机栝、弦扣启动上劲,这桥便成了一座活桥。

“桥头桥板有宽缝,缝中多油渍,桥板外侧两个板角有磨圆痕,这是一块可左右动作的桥板。但第二块桥板与第一块桥板之间无宽大缝隙,也无油渍和磨痕,所以这座桥应该是整个桥面左右可动或依次上下跳动,而非桥板之间交错而动。”齐君元很快确定了第一处机栝的动作部位和方式。

“左侧桥栏支柱缝隙比右侧大,而且只有内侧缝,不像右侧内外侧都有缝,这说明左侧桥栏是可以旋落的。”

“桥头下方水边的土坡伸出不一致,左侧直落,没有土坡,这样左侧斜撑柱下方便空了,右侧有土坡伸出,而且可达斜撑柱的中部。这说明左侧斜撑柱是可以下落的,右侧撑柱则有土坡挡住无法下落。所以整座桥体是可以往左侧倾斜的,至于是慢慢倾斜还是突然侧倒,却无从知晓。”齐君元一连找出了震魂桥的三种动作方式。

“也就是说,这座桥的机栝启动之后,桥面可以剧烈地左右摆动、震动,随着摆动、震动,左侧的栏杆会突然折断,倒挂在桥面下方。而左侧栏杆失去之后,整座桥体会缓慢地或突然地往左侧倾斜,那就相当于将桥面上的人都倾倒进河里。河中无路便是死路,倒进河里也就是将过桥的人往死路上送。”汤吉技出天谋殿,所以想象力比别人更加丰富。

“的确是这样的,但是敢踏上这桥的人又岂是桥面动一动、桥身歪一歪就会被倒入河中的。所以在这几个变化之后应该还有其他后续变化,但问题是我辨不出后续的变化来。”齐君元实话实说,因为接下来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性命攸关的。所以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就算自己判断失误,也可以让后面跟着自己的人有所准备,以便能够快速反应,及时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情况。

“也可能真就没有后续,就是这三种变化。最多就是有一路消息设计是与这三种变化关联的。一旦桥体机栝动作了,便立刻有扯线、响铃之类的设置用来告知里面有人闯入。”范啸天倒是很少在这种情况下发表意见,除非有非常大的把握。

照天镜

齐君元没有马上接范啸天的话茬,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桥体的各处细节,实在找不出其他变化的痕迹后,这才回头问范啸天:“你凭的什么做出如此判断?”

“你忘了?我早在广信就给你们讲过秦淮雅筑的情况。为了给谷里修正地图,我曾数次到过金陵,也数次听人谈及此地。这秦淮雅筑犹如龙潭虎穴,根本不用设守卫,也没有用来关闭进出的门户,可外面的人就连过河的震魂桥都闯不过去。能明说没人闯得过,恰恰也说明了有人曾试着闯过的。也是的,一座桥摆在这里又没有人看守,难免会有好奇、莽撞、逞能的人会去试试,也难免有一些糊涂的人、不认识路的人无意中走上桥面。如果这座桥除了这三种变化外还有其他什么杀人的爪子,人们谈论时肯定会先说多少人、什么人死在这桥上,以此证明秦淮雅筑的凶险,对别人进行告诫。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听了那么多关于此地的传闻,从没听说有人死在桥上。”

范啸天停了一下,见没其他人提出疑问他就又接上前面的话头:“而且我觉得不但这桥没有其他杀人的血爪子,就连这河中也不是死路,没有设必死的机关。因为平常人不同于练家子,这震魂桥的三种变化足以将他们都扔进河里。如果河里有血爪子,那么肯定还是会有很多关于秦淮雅筑震魂桥下死了人的传闻。所以,这桥只是一座惊桥,没有杀伤力。主要是用来将无关的人惊走,也是让心怀叵测的人知难而退。”

说到最后,齐君元他们几个才有些相信范啸天的推断了。因为他最终将震魂桥归为惊吓用的器具,而范啸天本就是诡惊亭的高手,在这方面他有绝对的判断力和发言权。

齐君元微微点了下头:“既然这样我们也就不耽搁了,现在就解开弦栝过桥。里面一路还有很多坎面,要不加快速度的话到明晨天亮我们都进不去多远。”

“这个,这个……齐兄弟你知道的,解弦栝这粗活不是我的长项。”范啸天即便遇到自己不行的事情也是要把面子抹得金灿灿的。

齐君元根本没有理会他:“桥板左右摇摆的启动位为第八块桥板,这是桥面一半不到的位置。继续往前冲过桥去尚有一段距离,但要是转身回来又多了个时间差,也不见得划算。特别是转身的刹那,控制不好人就会被震得跌倒,所以这个距离是个最佳的两难位置设置,启动机栝最合适。我已瞧准了,那是个踏启装置,只需将第八块桥板翻转过来就能将机栝解开。而左侧桥栏倒下挂落的启动位是在第十块桥板左边栏杆横杠上。左腿一般没有右腿有劲,桥板震动后,难以稳住的身体首先会朝着左侧跌撞,而人们发生跌撞之后肯定会顺势就近扶住个固定物借力稳住身体。栏杆横杠是个固定物,但是只要抓住它借力,便会启动桥栏翻落下去,倒挂在桥面之下。而借力的人也会因为扶住的力道突然落空而掉入河里,或者被栏杆翻倒的力量带动而掉入河中,没有扶住横杠的人此时肯定会下意识地边往右侧躲边往前冲。而桥身整体倾斜的启动位就在第十一、十二块桥板右边的托梁上。这是一个下压启动,只要这两块桥板右半边承受的重量超过预设限度,弦栝就会动作,桥体朝着已经没有了栏杆的左侧倾斜,将余下差不多已经过了桥面中心的闯入者都倒入河中。这两处设置的破解方法我也找到了,只需将第十块桥板左侧桥栏小支柱的四面六棱柱头顺向扭动,将第十一块桥板右侧桥栏小支柱的四面六棱柱头反向扭转,这两处设置就都可以破解。”

说完之后,齐君元深吸一口气,朝着桥面迈出了脚步。这一步提起很沉重,落下很轻巧。沉重是因为紧张,轻巧是因为害怕。因为这是迈进秦淮雅筑的第一步,不知生死的第一步。

很多人都是这样,没有迈出步时,如临死地。而当迈出第一步后,便会放下所有顾忌,变得信心十足、从容不迫。

齐君元按照找到的破解方法谨慎操作,而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和破解都是正确的。直到他从最后一块桥板上下来后,震魂桥都不曾有一处关节出现动作。

而齐君元走上震魂桥、破解三处机栝的整个过程中,只有一个人紧紧跟在他的后面,那就是哑巴。哑巴真是个实在人,之前听齐君元说要他们接下来跟紧了他,于是便一步不离地跟在齐君元的后面。却不知道齐君元这所谓的跟紧了就是要他们能始终看到自己,能够正确随着自己走过的路径和方向前进。像震魂桥这样的兜子,其实可以算作一步。只要齐君元过去后没事,后面的人接着走就已经算是跟紧他了。

齐君元也知道哑巴一步不落地跟在自己后面,但他并没有阻止。这样做倒不是想拉个同伴壮胆一起走趟鬼门关,而是觉得有哑巴跟在自己身后可以帮助警戒,万一有什么暗藏坎面中的操杆(藏在机关暗器设置中的杀手,负责操作某些需要人为启动的扣子。另外这些人本身也是机关中攻击闯入者的设置,相当于刺行兜子中的人爪)抓住自己专心破解的时机出手偷袭,那哑巴的弹子和弓弩可以给予最有效的防守和反击。

另外三个人见齐君元和哑巴安全过了震魂桥,这才小心翼翼地全跟着过去了。但过了桥后他们能走的空间也就七八步,因为紧接着震魂桥的就是第二道坎面“照天镜”。

所谓的照天镜其实就是一处方方正正的地面,只不过这地面是由许多块方晶石铺设而成的。这些晶石都是从云连山临海的石崖上采来的,本身就因为海水的不断冲刷而变得非常的光滑透亮。然后再经过很细致的打磨,这些晶石的反光度便会变得接近镜面。许多的晶石拼铺在一起,那就真像是组成了一面朝着天空的大镜子。而要想走到后面的“穿石牌坊”跟前,真正进入秦淮雅筑的范围内,那就必须从这面照天的镜子上走过。

如果仅仅是用晶石铺成地面那肯定算不上坎面,哪怕是这晶石磨得真比镜子还亮。更何况这面大镜子上的晶石比真正的镜子还是要模糊一些的,另外晶石上还有许多石纹,每一块晶石的颜色、亮度也有差异。

但如果晶石存在的这些缺陷都是刻意的,每块晶石不管模糊也好、清晰也罢都是经过特别制作的,晶石的颜色、石纹的形状和多少都是经过专门选取的,那么这所有的缺陷就不是缺陷了,而是条件,制作布设坎面的条件。

这种坎面是无法具体设计的,只能是先选取能够用得上的晶石,所以铺设一块地面事先会选取十几倍甚至几十倍布设者认为能用到的晶石。然后将所有晶石进行试用,如果基本能成坎的话,就再按要求对晶石进行深加工。在这过程中要将晶石所具备的那些条件与人的视觉效果相融合,还要考虑到铺设地周围景物的影响,以及各种天气天色下的光线特点。这样最后才能做成一个独特的坎面,无法抄袭也无法复制的坎面。

由于天下不可能找到这么多完全一样的晶石,也很少会有环境完全一样的铺设点,所以“照天镜”应该是最能考量布设者功力的坎面。因为同样的一堆晶石,不同的人选取会有不同,铺设会有不同,最终的效果会有不同,这其中有很大的随机成分。也正因为如此,这种坎子也是最考量破坎者的,没有规定的布设方法也就没有固定的破解方法,如何走过去全靠闯坎者的即兴发挥。

前面的“震魂桥”是个惊坎,是将进来的人惊吓走,让他们知难而退。而“照天镜”则是个碍坎,它看着光滑平坦没有一丝障碍物,但它的实际功用却是可以非常有效地阻止闯入者迈步向前的。

“照天镜”布设好之后,看着是平滑滑的和镜面相仿,会倒映出天光云色和周边景物。而实际上它并不平整,中间是有缓凸、低凹、斜侧等情况,只是布设者利用了天光云色以及晶石石纹、色彩进行了遮掩。天光云色本就深邃缥缈,在清晰度并不一致的晶石倒映下就更加变化多端、浊清难辨,更不要说看清那些很不明显的不平整了。

另外“照天镜”的布设还利用了清晰与模糊的交叉、晶石色差的对比、石纹错综的误导以及不同晶石块之间巧妙的组合,使得走上镜面的人产生视觉误差和动作误差。该踩的踩不实,该踏的踏不稳,可走的不敢走,不可走的偏偏往上撞。抬脚和落步间或高或低、或绊或滑,一般三步之内必定会脚步踉跄甚至跌倒。而跌倒还算是好的,踉跄的话则会继续下一轮的磕绊、滑撞,那样摔下来力道会更重。

有人说跌倒比不跌的好,那么脚下踉跄时,还不如顺势跌倒。其实也不然,那些晶石铺设中肯定还有第二重的设置。跌倒后人的身体会同时压迫触碰到多块晶石,其中可能就有一些不该压碰到的。而跌倒的次数多了,压碰到不该压碰的晶石达到一定数量时,坎面中就会出现其他变化,到那时出现的扣子将会是非伤即杀。要没有这第二重的设置,那么就完全可以趴在地上爬过去或滚过去了,布设者当然不会出现这样的疏忽。

唐朝时的《仙家志》中有矶石成精的故事。说一块怪异矶石平滑如同镜面,映照天光云色,吸取日月精华。这块矶石虽然很大,但从没人能在上面行走,只要是踏上石面立刻滑跌摔下。即便是爬上石面不会摔下去,那也会被吸在石上无法脱身,最终被晒成人干。人们管这块矶石就叫“照天镜”,后来“照天镜”光射天庭惊吓到玉皇,玉皇派遣雷神用天雷将其击破,结果石头破开后从中跳出个石娃娃来。坎子行的高手在最初设计出“照天镜”时应该受过这个故事的启发,而民间流传《西游记》中猴头出世那一段也是受此故事启发。

齐君元在“照天镜”前左右走了几趟,但这并非不敢向前的犹豫,也非心中焦急的徘徊,而是在选择多个不同位置进行查看。破解“照天镜”第一步得“看”,看懂了它上面的明暗变化、花纹走向,将其分划区域,确定依次通过的顺序。尽量走斜线多区域踏步,不要集中在某一区域中。

第二步是“探”。坎子行的高手破解坎面,那是会带各种探查器具的,比如说循坡球、定点线壶等等。离恨谷妙器阁的刺客也会带一些类似器具,但种类肯定没有坎子行的高手多,只有一些必要的,比如说磷光折镜。但妙器阁的刺客却能够临时制作一些替代品来达到其他器具的效果,齐君元则更是此道高手,否则隐号也不会叫“随意”。

齐君元今天过来时准备了一个大背囊,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他认为需要的东西,包括他现在正从背囊中掏出的一个大萝卜。萝卜是他专门从长干寺的斋房里拿来的,因为这真的是个好东西。不仅可塑性很强,而且削雕方便轻松,想要方的、圆的、长的、短的都可以,雕花刻印都没问题。万一被困在了什么地方,这萝卜既能补充水分又能当作食物,能维持到援手到来或对手失去耐心。

一个萝卜在齐君元手中变成了五个浑圆的萝卜球,萝卜球在这里是替代循坡球用的。五个萝卜球分五个位置分别抛滚过“照天镜”,同时仔细观察萝卜球在镜面上滚动的情况。萝卜球虽然是替代品,但在这里却是比真正的循坡球还要实用。坎子行的高手就算带也只会带一个循坡球,而探查照天镜这样的坎面将球滚过坎面后是收不回来的,那么一只循坡球就远远不够了。

五个萝卜球滚过的五个区域便是齐君元刚才划分好的区域,也是他准备按斜线交叉规律走过“照天镜”而划定的路径。萝卜球滚过之后,就能将这五个局域中可能存在的凸、凹、侧斜等等情况了解清楚。而这做完之后便是第三步“理”了。

“理”是将已经探到的镜面情况进行整理,找出踩踏之后不会带来坎面变化的点,然后梳理出一条路线来。交叉斜行也好,弯转曲折也好,进进退退也好,总之最后的目的地必须是在“照天镜”的那一边。而且除了路线外还要根据每个落脚的点位理出一套步法,或蹲或跳、或扭或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每一步的平稳。

第四步就是“记”,记住已经梳理好的路线和步点。因为在接下来走过“照天镜”的过程中,将不能再用眼睛看路。目光要始终保持游离、分散的状态,这样才不会被镜面带入视觉误差和动作误差。但是又不能闭眼而行,至少要用余光辨别大方向,同时还要注意周围会不会有突袭,过程中会不会还有未曾发现的实际障碍。

前面三个步骤齐君元做到位之后,最后一步对于其他几个人都算不上难事。在离恨谷中学习刺杀技艺时,快速强记也是必须训练的项目之一。因为不仅是过坎面,在各种不同类型的刺活儿中有些刺局是完全设计好的,一步一式、距离位置等等都必须记住,然后严格按照实施。也有一些多人配合的刺活儿,刺局步骤是临时策划而出的,每个人都要快速记住自己要做的事情,出手时机等等信息。所以齐君元盘算出的路线、步法虽然很是繁杂,但范啸天他们都很快清楚地记住了,并且紧随齐君元身后迈步、折转、蹲跳闯过了“照天镜”。

穿石坊

过了“照天镜”之后,齐君元没有马上继续往里走,而是在坎边蹲下来,用手摸了摸那些晶石的石头缝。然后又在经过一个花坛时顺便探头往里面和花草灌木下看了看,然后才继续往里走。

没人知道齐君元过坎之后为什么还要再看一看,也没有人关心他为什么还要在此踌躇片刻。这是因为他们到现在仍是丝毫不知齐君元下一步的计划,否则的话,他们也会在这里好好查看一番的。

没多远就是“穿石牌坊”了。有人说,“震魂桥”的主要作用是想把闯进来的人吓回去,“照天镜”的主要作用是让人举步维艰知难而退。但如果有人闯过了这两道坎面儿,那就说明来的是高手,而且此来是有准备、有目的的。所以第三道的“穿石牌坊”便再不容情,这是一道杀坎,要将所有企图闯入的人砸死在这里。同时它还是一道消息,机栝上暗带信线,可以通过暗埋的竹管启动下一处机关布设段的示警信号,让下一处把守的坎主或操杆早做准备。

也就是说,进入“穿石牌坊”后才是真正进入了秦淮雅筑,解坎破兜的对决从这里才是真正地开始。

“穿石牌坊”是一道极具威力的机关,但由于使用的材料粗重庞大,所以它却算不上非常巧妙的一道坎面。齐君元一眼就看出了“穿石牌坊”的设计技法、杀伤特点与离恨谷的兜子“石神守山”相似,而且从变化动作上还不如“石神守山”灵活、精确。

但是齐君元偏偏在这道坎面前僵立了很长时间,迟迟不敢动手破解。这是因为“穿石牌坊”的机栝上暗带信线,一旦坎面动作,下一段坎面附近的守卫和操杆就都知道有人闯入了,如果再将信号继续往里传,很快秦淮雅筑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被惊醒。而齐君元这次设计的刺局中,至少是要悄无声息地过了“鬼肠子”十九个结上的第一个结,才能让秦淮雅筑中的人发现他们已经闯入。

“穿石牌坊”是用许多大石搭建而成的。之所以说是搭建而成,那是因为除了石基以外,其他所有石块之间的搭接全未采用槽榫扣接的方式,也未采取糯泥粘砌(过去的大型建筑在砌石块、砖块时为了牢靠会采用煮熟的糯米饭混入泥中搅拌,这种砌泥就叫糯泥)的方式,而是直接叠搭着。看着就像随时会倒,实际上这些石块中间都有凿穿的圆洞,中间穿有粗绳连接,所以即便石块之间没有搭到那也是不会掉落的。“穿石牌坊”的名称正是由此特点而来,而这道坎面机关的动作变化也是由此而来。

石块上有贯穿的圆洞,而圆洞的两端也就是与其他石块的搭接处都会凿出一个碗状的凹槽,圆洞就在碗底正中。两块石块搭接,各自的碗状凹槽对合后就成了一个球形槽。然后在所有的搭接处,都加入一个同样有着贯穿圆洞的石球,石球同样穿在粗绳上。这样借助圆球和球形槽相互间圆滑的关系,便如同给这座石牌坊所有搭接处都安装了一个灵活的关节。

一座整体用粗绳穿起来的石牌坊,一座上上下下全是灵活关节的石牌坊,在地下暗藏机栝的带动下,可以倾斜,可以抖动,可以扭转,可以上半部分折垂下来,可以从上到下全部倒塌,甚至可以将所有石块瞬间纠缠成一堆。这就如同一个用大石做出的破碎机器,只要有人进入它的范围并触动了它的启栝,拍、砸、压、扫、挤、拧各种动作变化层出不穷,不管是谁只要身在其杀伤范围内,都会瞬间变成骨骼全碎的一摊血肉。

而一旦牌坊动作全部结束,成了一堆乱石堆叠在那里,此时就更无法过去了。无路便是死路,如果试图从这堆乱石上面翻越过去的话,触碰到任何一块大石都有可能引发它再次的变化动作,或者导致机栝再次蓄力,迅速将坎面恢复原状,整个牌坊重新树立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会启动其他后续的必杀扣子来将翻越者杀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这坎面也太好破解了,只需用个长杆乱捣乱舞将它启动,然后从动作终结了的坎面上走过去就行了。

说实话齐君元没有看出“穿石牌坊”的启栝在哪里,这种要命坎面的启栝和其他形式的坎面又不一样。如果不是人为暗中操纵的话,那一般都是设置在闯坎者必经的位置上,让闯坎者自己触碰、踩踏启动坎面杀死自己。而且这种启栝会设置得非常隐秘,即便不够隐秘,那也可能会是虚栝接实栝(可以轻易发现并轻易解开的是假启栝,而解开假的正好启动真的)、一栝套二栝(都是真的,但如同天平原理,解开第一道正好是启动第二道,必须同时破解才行)的形式。

而更重要的是这种坎面的信线装置一般都会和启栝相连。一旦启栝被破解,或者蓄力虽释放,牌坊本体虽然不动作,但信线装置就会动作,向里面发出信号警示。因为启栝和牌坊本体出现的现象都显示“穿石牌坊”无法启动或者启动了却无法杀人,就算不是因为高手闯入那也是必须要排除的故障,所以肯定是会发出警示的。

由此可见现在齐君元所面对的难题并不仅仅是看不出启栝、解不开坎面。他面对的艰难是必须让“穿石牌坊”启动,这样信线才不会报警。但启动的坎面还要伤不到人,可以让他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顺利通过。

“能不能过?”汤吉在旁边问了一句。虽然他从齐君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这么长时间的查看已经很明显地说明此坎存在极大难度。

“想过去肯定没问题,问题是如何才能过去后还让其信线不动。”齐君元实话实说,现在这状况下面子什么的都是狗屁,事情做成才是真功。

“这牌坊我听说过,它会动。一旦动了,所及五丈之内的人都被砸碎。可惜来得太仓促,否则可以做个大号的龟背锁狐扣将其锁住。”

“将它锁住,那么它无法动作一样是会发信报警的。”

“不是不让它动作,而是按要求适度动作。龟背锁狐扣的特点难道连你都不知道吗?它可以调节不同松紧度,让被擒者自己走动、蹦跳、如厕。”

“对了!”齐君元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从汤吉的话里他找到了冲过“穿石牌坊”的招数。

“穿石牌坊”共有四立柱八斜撑。八斜撑中中间两对大一些,两边的两对偏小一些。这是因为中间的牌坊立柱要比两边的高出许多。齐君元瞄准了,他要在中间的两对大斜撑上下手。

道理很简单,斜撑不动或没有按要求动到位,那么它所固定的柱子就不能完全斜倒下来。而牌坊顶上的横石和坊顶也就无法按要求的距离和位置砸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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