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我就和三师叔出发了。我的腰间别着一把手枪,衣襟垂下来,遮住了手枪。从关中到雁北,先要沿着关中平原向东行走,走到黄河岸边,因为黄河东岸已经被日军占领,我们只能趁着夜晚偷渡,来到晋南,然后穿过敌占区,进入中条山,在中条山中一直向北行走,就会来到晋中平原,穿过了晋中平原,就会来到沟壑纵横的雁北。那里,就是师父虎爪、豹子和燕子牺牲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路边一座破庙里。
破庙里有一间厨房,但是好久没有用了,锅灶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厨房后有一堆麦秸,那是做饭引火用的。麦秸垛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我抱了一捆麦秸,铺在大殿的地面上,刚刚铺好,突然听到庙门外的三师叔大声叫喊:“呆狗,快点出来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三步两步跑出庙门,看到碧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融融的月光照耀着远处起伏的山脉和近处成熟的谷子糜子。笔直的道路把关中平原切割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块一块,仿佛棋盘一样。而在每一处十字路口,都点着一堆堆篝火,篝火在夜色中闪闪烁烁,从近处一直铺到远处,让人感觉异常鬼魅,异常阴森恐怖。
我看着三师叔,三师叔也看着我,月光下的我们,都感觉非常惊异,我们沿着庙墙走到了庙后,看到庙后还是这样,我们被点点星星,连绵不绝的篝火包围了。
我们正感到困惑不解的时候,一阵夜风刮过来,风中送来了一声长长的哭号:“回来啊——回来啊——”
三师叔突然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三师叔说:“今天是中元节了,你看我们,咋能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记了。”
哦,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这是中国民间传统意义上的中元节。我小时候,每年到了这一天的黄昏,都要跟着我爹来到十字路口,点上一堆火,烧上一把纸钱,洒上一行清酒,磕上三个响头,然后又扯着我爹的衣角,走回家。回家的路上,我和我爹都不能说话,也不能回头看。我爹说,如果我们说话了,先人就会离开;如果我们回头看,先人也会离开。先人就是我们的祖宗,也是我们家去世的人。
在民间传说中,每年阴历七月十五这一天,阎王爷就会把阴曹地府的鬼魂全部放出来,让他们各回各家,看看后代日子过得怎么样。活着的人,就要在十字路口点把火堆,烧把纸钱,把先人领回家。
上元节的习俗在中国存在了上千年,它告诫后人敬祖宗,行善事。
那天晚上,三师叔和我也在庙门前的十字路口点起了一堆篝火,我们没有酒,就在地上洒了一碗水,以水代酒,祭奠去世的长辈。跪在篝火边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了我行走江湖所经历的种种往事,想起了离开人间的我的江相派师父凌光祖、二师叔,想起了我的晋北帮师父虎爪、师叔豹子和我的女人燕子,还想起了我的师祖……遭逢乱世,命贱如纸,他们在阴间生活可好?
我们回到了破庙里,透过残破的窗棂,看到远远近近的篝火逐渐熄灭,只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照着起伏不定的谷子、糜子和高粱地。
三师叔突然问:“呆狗,知道什么是死吗?”
我说:“死就是停止了呼吸,身体变得冰凉。”
三师叔说:“不对不对,死是另一种旅程的开始。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苟活着。”
那天,我们说起了很多往事,每说一段就感慨唏嘘。我们说到了很晚才睡着。
早晨,我们是被叫喊声惊醒的。我睡得正香,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愤怒的叫喊声,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站着几个汉子,他们指着躺在庙门里的我和三师叔,跳着脚叫骂。
我和三师叔都一骨碌爬起来,懵懵不懂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群人中一个穿着绸缎衣服,梳着分头的人跨上一步,指着我的额头,又指着三师叔的额头,吼道:“哪里来的野种,亵渎我们村的神灵。”
我看到他辱骂三师叔,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喊道:“你们才是野种。”
分头听到我在骂他,脸都气歪了,他对着身后那几个人喊道:“打。”
那几个人一看都是粗笨的庄稼汉,他们摩拳擦掌,作势想要扑上来。我担心他们趁乱殴打三师叔,就赶紧摆摆手说:“要打架,可以,去庙门外去。在这里打坏了佛像,大不敬的。”
分头说:“去就去,去庙门外照样揍你。”
分头带着那几个粗笨庄稼汉走出了庙门,我在庙里四处寻找,看到香炉里横放着一根铁条,长约两尺,摸在手中,沉甸甸的,很趁手。我对三师叔说:“你留在庙里,我一个人就能收拾了他们。”
三师叔担心地说:“他们人多,你不要打。”
我说:“人多我也不怕他们。”
庙门外,分头在一连声地叫嚣挑战:“出来,出来,怎么做缩头乌龟了,不敢出来了?”
我答应一声,手持铁条,跳出庙门,他们一看到我手中的铁家伙,叫声啊呀,一齐向后退去。
我摇晃着手中的铁条说:“你们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
那些人看到我,面露怯色。我洋洋得意地挥舞着铁条,故意向着他们步步紧逼,他们不得不步步后退,我想着逼退了他们,就能够和三师叔脱身了。
突然前方烟尘滚滚,路面上走来了一大群人,他们手中抬着纸糊的花圈和纸糊的柜子,还有纸糊的童男童女。分头看到那些人,兴高采烈地挥着手,大声叫喊着:“快来,这里有两个贼娃子。”
那群人听到分头的喊声,一齐跑过来,他们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踩起了纷纷扬扬的尘土,遮天蔽日。我看到情势不好,赶紧拉着三师叔,掉头就跑。
那些人追出了二三里,追不上我们,就停下来,跳着脚叫骂。我不敢还口,拉着三师叔逃出了他们的视线。
我们跑到了一道埝畔下,才气喘吁吁地停住了脚步。三师叔看着我,一脸尴尬。我对三师叔说:“这几个乡村蠢夫,要惩治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
三师叔说:“那个分头最可憎了,污蔑我们是贼娃子。其他人都是听信了他的谎话。”
我信誓旦旦地对三师叔说:“三师叔,你放心,你且看我如何惩治那个分头,别的人我全都放过。”
那天,我和三师叔在犁沟里躺到了黄昏来临,关中平原一望无际,这个季节里,麦子早就收割了,地里只剩下半拃高的麦茬。糜子和谷子都种植在沟坡地。我们找不到藏身之地,只能躲在犁沟里。犁是一种劳动工具,在农村使用广泛,犁耧耙枺耩子铧,铁锨笼担和木叉,这些都是在关中农村使用了几千年的农具。犁地的时候,需要套着牛,一犁挨着一犁来回犁地,犁地会让土壤酥松。而犁到地头的时候,最后一犁就会形成深深的犁沟。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那些田间的动物们,兔子、狐狸、狗獾,为了逃避天敌,都会把犁沟当成庇护所。甚至狼为了躲藏路上的行人,也会藏身在犁沟里。
黄昏来临后,我从犁沟里爬起来,对三师叔说:“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三师叔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他说:“小心,早去早回。”
我来到昨晚和三师叔居住的那间破庙门口,借助着融融的月光,看到庙门前的空地上布满了杂乱的脚印。这些乱七八糟如同落叶的脚印,通往了远处一座村庄。
我沿着脚印向前行走,看到这些脚印像溪水一样流进了村庄的巷道里。我躲在村庄的断墙后,等待着分头出来。可是,村庄里没有一个行人,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有一个男孩哭闹着想要出门,他娘厉声呵斥:“这个时节谁敢出门,阎罗店里的鬼怪都跑了出来,你一出去,就把你抓走了。”哦,怪不得旷野和村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中元节是文人的叫法,民间的叫法是鬼节。传说中,阴间的白天,是我们的夜晚;阴间的夜晚,是我们的白天。平时,我们的夜晚时分,只有零零散散的鬼魂跑出来,而到了中元节前后这些天,鬼魂纷纷出笼,全都在夜晚跑到了地面上。因为我们的夜晚,就是他们的白天。如果有人在夜晚行走,就会被鬼魂抓走。
我在村道上慢悠悠地走着,走到了一座高大的院墙前,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我爬上院外一棵白杨树上,把身体藏在密密的枝叶间,看到院子里有一个穿着长袍短褂的老头,他面朝院门,向里退着。每退两步,他就会弓着腰身,伸出手臂,嘴里说着“请,请。”我向他的前方看着,没有看到一个人。
我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老头在和谁说话。
老头退到了房门口后,对着里面喊道:“贡品都准备好了吗?”
里面有人回答:“都好了。”
老头又对着里面喊道:“娃儿你出来,让咱先人进去用餐。”
房间里答应一声,走出了一个人,我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分头。原来这是分头的家。
老头看着门里,毕恭毕敬地说:“先人们,你们慢点吃,咱家这些年过得很好,槽头添了牲畜,屋里添了娃娃。穷汉家惯娃娃,富人家惯骡马。咱家是骡马娃娃一搭惯。咱家不缺粮,粮屯里的麦子,三年都吃不完。”我终于明白了,刚才老头一直是和他子虚乌有的先人在说话。
老头还在絮絮叨叨地对着她的先人说着话,我从白杨树上溜下来,捡了一块土疙瘩,在老头家的院门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回去找三师叔。
这个圆圈是丐帮的标记。我知道,接下来会有好戏看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我就看到在关中平原的大道小径上,奔走着一群群破破烂烂的身影,丐帮果然赶来了。
丐帮逶迤来到了那座村庄,径直走到了分头家门口,盘地而坐。那时候,分头家的院门已经打开了,院门前的砖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时候的乡间都信奉着这样的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乞丐们坐在地上后,便唱起了莲花落,歌声乱七八糟,像破砖碎瓦一样。分头的爹早就起床了,他听见门口的吵闹声,就急慌慌地走出来,满脸都是惊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分头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他大大咧咧地指着乞丐们:“你们干啥,你们干啥,快滚!”
乞丐们没有滚,他们继续赖在分头家的院门口,继续有滋有味地唱着莲花落。分头从院门后操起了一把铁锨,举起来,作势要砍向乞丐们,分头的爹在后面死死地抱着分头的腰,不让他迈前一步。
乞丐们看到分头这样对待他们,就列队走进了分头家,有的走进了房间,有的走进了灶房,有的走进了后院。分头他娘从茅房里走出来,边走边系裤带,她带着哭腔叫喊:“咋的咧?这是咋的咧?”
乞丐们在分头家里乱翻乱找,他们找到能吃的,能用的,都放在了自家的嘴巴里和口袋里。分头娘坐在地上哀嚎,分头爹抱着愤怒的分头,不敢撒手。分头家的闹腾声引来了左邻右舍,他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分头爹抱着分头,大声喊道:“快去请贾大仙,快去请贾大仙。”
贾大仙很快就被请到了,是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女人,她面貌丑恶,很像一头鹰一样。贾大仙手持柳树枝,嘴中念念有词,独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丝毫也不看任何人,她脸上是极为严肃的表情,她觉得她是在做一件异常神圣的事情。
乞丐们觉得在院子里再也找不到能吃的和能用的,就纷纷离开了院子。贾大仙觉得这是她的功劳,她的表情栩栩如生,动作飘飘欲飞,她极为生动地向周围的人展示她无边的魅力。
乞丐们走远了,贾大仙突然一脚跌倒,倒在地上。旁边的人惊呼一声,胆大的想要去扶起她,贾大仙突然诈尸一般地挺起来,她喊道:“我是玉皇大帝的七仙女,为世间人带来福荫。”
分头的爹放开分头,小心地凑上去,问道:“刚才那些人从哪里来的?”
贾大仙说:“都是你家的先人,从阴间来的。”
分头的爹一惊,后退了半步,他说:“我爷说我家先人都是做官的,做生意的,怎么会是乞丐?”
贾大仙坚定地说:“是你们这些晚辈祭奠不勤,让先人没钱花,沦为了乞丐。”
分头听到这里,感激跪在地上,长声痛哭:“啊呀,我侮没了先人,我罪该万死。”
我躲在人群中,看到这一幕,差点笑出声来。
一帮乞丐把分头家抢劫一空,让我感到扬眉吐气。我目送乞丐们的身影消失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心如雀跃,踩着一路的蝉声,找到了三师叔。
午后的阳光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田地里的麦茬,像一簇簇白色的火苗,烤得我们眼睛疼痛。路边,播下的包谷种子,已经破土而出,抽出了嫩绿色的叶片,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下雨,叶片上蒙着一层浅浅的灰尘,也被炽烈的阳光爆烤得卷曲变形。
我们沿着铺满了一层土灰的道路向前行走,这种土灰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下雨形成的,关中人叫做汤土,我们的双脚踩在汤土上,像面粉一样的土灰就灌满了鞋子。我们每走一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脱掉鞋子,倒出鞋子里的汤土,才能继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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