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临的时候,我跟着神行太保来到了那家赌馆。
那家赌馆坐落在一片树林里,从外面看不到任何灯光。如果没有人带路,即使走到了树林中,也不知道这里面掩藏着一家赌馆。
神行太保带着我,走进了树林,然后沿着一条向下的甬道,行走了十几丈,转弯,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突然看到灯火辉煌,烟雾缭绕。这是树林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放着几十张麻将桌,每一张麻将桌边都坐着人,更为奇怪的是,居然还有女人也在打麻将。那几个女人穿着花色旗袍,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嘴唇涂得血红,指尖夹着香烟,时不时地优雅地吸两口。看得出来,能够出入这里的女人,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
神行太保走进来后,一言不发,坐在了靠里面的一张空座位上。伙计拎着茶壶,颠着小步跑过来,在神行太保的面前放了一个瓷缸,往里面倒满了土黄色的东西。神行太保把瓷缸端给我,我接过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这是咖啡,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名字。
他们开牌了。
我看着他们每个人的神态,能够感觉到这一桌子上的人都是老手。牌场上的老手和新手区别很大。新手揭起一张好牌或者烂牌,脸上总会带着表情,而老手的脸上是不带表情的,甚至你在他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能看出来,神行太保和坐在他下手的那个瘦子是联手。因为那个瘦子每次净牌后,都会把牌反扣在桌面上。只要他一反扣在桌面上,神行太保必定就会出万字;如果那个瘦子把他面前竖起的十三张牌最左边的一张和其他牌稍微空出来一点,那么神行太保肯定就会出筒子;如果瘦子把最后边的一张和其他牌稍微空出来一点,那么神行太保肯定就会出条子。
其实,这是麻将桌上打联手出千最基本的一种方式,只要你多观察几次,就一定能够看出来。
神行太保有两个晚上在这里赢钱了,那么也就是说,他和这个人打联手最少有了两个晚上。牌场上的都是高手,如果别人能够经过两个晚上联合出千,而自己还没有看出来,那肯定就不是高手了。神行太保和这个瘦子这样做下去,非常危险。我一定要提示他们一下。
我走过去,对神行太保说:“快点走吧,你爹让你今晚别回来太晚,明天还要走亲戚。”
神行太保沉浸在牌场里,他头也不抬地说:“急什么呀,还早着呢,你想回去你就回去吧。”
坐在神行太保对面的是一个胖子。胖子也顺着神行太保的话说:“急什么呀,还早着呢。”
神行太保不愿意回去,因为他赢钱了。此时,即使他想回去,估计对面的胖子也不答应了。按照牌场的规矩,如果这个时候赢了钱的人想走,就得把钱拿出一大部分,或者全部,这样才能走人。可是,想要神行太保把赢了的钱再还给对方,就像从老鹰嘴里夺走兔子一样,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只能寄希望于,牌桌上的另外两个人,今晚再放神行太保一马,让神行太保平安回去。只要今天晚上顺利回去,明天我一定要拖住神行太保,坚决不能再来这家赌馆了。
我的想法刚刚冒出来,牌场上的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接下来的几盘里,神行太保还是给瘦子提供和牌,但是,瘦子一张也没有和,和牌的人变成了胖子。神行太保净牌后,也是按照瘦子那种出千的方式,想和万字,就把面前的十三张牌全部推倒;想和筒子,就把最左边那张牌稍微和别的十二张牌之间露出一点空隙;想和条子,就把最右边那张牌稍微和别的十二张牌之间露出空隙。可是,瘦子没有给神行太保提供任何一张能够和牌的牌。
我已经看出来了,瘦子出卖了神行太保。神行太保自以为瘦子是个出千高手,和他联手对付另外两个凯子,其实人家三个人都不是凯子,而凯子,只有神行太保。
神行太保已经连输几盘,而且输的都是自摸。桌子上的那三个人,轮番自摸,而神行太保连一次和牌都没有。这里面绝对有问题,我已经看出来,是三个人联手对付神行太保,但是神行太保没有看出来。
又打了几盘,神行太保还是没有赢一盘,他面前的筹码已经剩下了刚才的一半。我再次走上去,拉着神行太保说:“快回家,时候不走了。”
神行太保看着我,眼睛直勾勾地,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很吓人,他对我发脾气:“你烦不烦?想回去自个回去。”
胖子和瘦子看着我,另外一个分头也看着我,他们都对我很不满意:“你这个人真是的,人家不愿意回去,你把人家抢回去。真是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我只能看着神行太保继续输钱。我想弄懂对面的胖子是怎么出千的,可是我连着看了好几盘,也没有看出名堂。
我一个人走出去,来到了屋外。我听见远处传来了敲打梆子的声音,梆、梆、梆、梆,每敲四下,就停顿一会儿,接着又是梆、梆、梆、梆四下。都到四更了,天也快亮了。
我蹲在院子里,抽了一根烟,疲倦的时候,抽烟能够解乏。我听见夜风掠过墙头,呼呼喝喝,就像一群猎狗追赶兔子一样,又像千万匹马踩踏着冰封的荒原。冷风灌进院子,吹在我的脸上,让我感到一阵阵寒意。冷风吹走了远处的梆子声,也吹走了我的困倦。
我走进房间里,决心找到这三个人是如何联合起来捉弄神行太保的。按照揭牌和丢牌的顺序,上家神行太保先揭牌丢牌,下家瘦子后揭牌丢牌。然而,我发现瘦子跟着神行太保丢牌,瘦子所丢的牌,都是和他的牌相关。比如,神行太保丢的是万字,那么瘦子丢的就是另外的万字牌;神行太保丢的是筒子,那么瘦子丢的也是筒子。
牌场上有一句话叫做“跟着庄家打,不输钱。”意思就是说,他是紧盯着庄家的牌来打。庄家如果丢牌是四万,那么就表示他不需要四万,而需要的是别的万字。只有有了别的万字,他的另外两张万字才能够组成一组。可是,瘦子故意跟着他丢下别的万字,这是存心不让身形太保和牌。
神行太保腿脚很敏捷,但是思维很迟钝。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他连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都没有弄懂,那些自称是你好好朋友的人,恰恰是你最危险的敌人。
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瘦子完全跟着神行太保丢牌,他本身就不想和牌,他只为为了打乱神行太保的部署。可是,坐在瘦子下手的胖子每次几乎打出一张牌,而胖子下手的分头都能够吃上。
各地打牌的规则不一样。有一种麻将有吃有碰,有一种麻将没吃只碰。今晚他们打的是有吃有碰。吃,就是拿起上家丢在锅里的那张牌,和自己手中的另外两张牌组成一组。碰,就是当有人丢在锅里一张牌,而你手上正好有两张这样的牌,你捡起来,就成了三张一样的牌,刚好是一组。碰比吃在前,当有人碰牌的时候,你就不能吃牌。
分头能够不断地吃到胖子丢在锅里的牌,而神行太保却吃不到分头任何一张牌。这个千术已经很明显了,但是,只盯着自己牌的神行太保居然不知道。他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少,他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牌场上四个人,当三个人联合起来对付一个人的,他们不需要出千,只需要互相盯着桌上的牌,就能够把这个人装进圈套里。
天快亮的时候,神行太保桌子上的钱终于输光了,他像一件烂棉袄一样颓然倒在椅子上,身上没有了一丝力气。
另外三个人整理桌子上的筹码,准备离开,很行太保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突然跳起来,他喊道:“不要走,都不要走,我还要来。”
胖子看着神行太保,阴阳怪气地问道:“我的个少爷呀,你都输光了,你拿什么来?”
神行太保学着当初被我们装进套子里的胡少爷,他用胡少爷一样的语气喊道:“掌柜的,拿钱来。”
掌柜的来了,他头顶光秃,眼睛眯着,一看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他的手中拿着水烟壶,呼噜噜吸了一气,然后从鼻子里喷出了两股白色的烟雾,他嗤笑地看着神行太保:“你谁呀?谁家的少爷?老夫眼拙,咋还没认出来了。”
神行太保双眼血红,肩膀却塌了下去,他低声下气地对掌柜的说:“掌柜的,拿钱,赢了马上还你。”
掌柜的说:“你是经商的还是开店的,是跑公差的还是穿制服的,老夫在这一带生在这一带长,怎么就没有见过你呢?你赢了钱还我,你要是输了呢?”
满院子的人看到这边声音高亢,都跑过来看热闹。神行太保受了奚落,他脸上挂不住,就涨红了脸喊道:“我拿命还你。”
掌柜的说:“你的命能值几个钱?有人买你的命?我家母狗还能生窝崽子,你能干什么?你也能生窝崽子?”
围观的人都呵呵大笑。
我看着这种情形,赶紧拉着神行太保逃走了。神行太保一路上被我拉得歪歪斜斜,趔趔趄趄,而他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喊着:“放开我,我要把钱赢回来。”
回到了教会医院,神行太保好像刚刚从地狱里走了一遭,眼神迟钝,脸色蜡黄,坐在那里软塌塌地,好像筋骨都被抽走了。
我对他说:“钱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天你走了千儿八百,明天千儿八百又会回来。你犯得着为钱生气吗?钱是人的奴才,它就是为人服务的。你会为你的奴才而寻死觅活吗?这个奴才走了,还会有别的奴才来。这张钱从你手中到了他手中,而过几天又会从他手中回到你手中。你怎么会把钱看得这么重呢!”
神行太保说:“我现在又身无分文了,上回身无分文,是你给了我钱,现在又没钱了。”
我说:“想要钱还不简单,今晚你就跟我走。我不敢说你想要多少就给你多少,但是今晚绝对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神行太保问:“你去哪里搞钱?”
我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睡了一整天,快要到半夜的时候,我们才出去。我要带神行太保去的地方是市政府。别人可能没钱,但是市长不可能没钱。今晚我要带神行太保去拿的,是市长的钱。市长也是人,是人都会有小毛病;市长也是男人,是男人都有不想让老婆知道的事情。男人都有藏私房钱的嗜好。别人的私房钱可能没多少,但是市长的私房钱肯定会很多。
市政府坐落在北大街,门口连个站岗的都没有,围墙也不高,我让神行太保在外面等我,我一纵身就跃上了墙头,然后溜了下去,连投石问路都免了。我知道政府里面是不能养狗的,狗咬伤了前来办事的百姓,那就是大问题。
市政府很小,只有几排平房,我一件件走过去,查看着门牌上的木牌,上面写着建设科、民政科、农牧科、水利科……每间房门上都挂着一把铁锁,我用手摸了摸,是非常普通的铁锁,这种铁锁打开的方式很简单,拿在手中摇一摇,从钥匙孔里塞进一根铁丝,一勾一拉,就打开了。转到最后一排,终于看到了木牌上写着“市长”两个字,而铁锁和我前面看到过的建设科那些办公室的铁锁毫无二致。我很轻松地就打开了铁锁,走了进去。
办公室很大,地面上都能躺下十个人。办公室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靠墙放着一架柜子。都没有上锁。我拉开抽斗,在里面翻动着,只找到几张零钞。我极度失望。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本想着和知府一样官职的市长,柜子里没有十万雪花银,也有一万雪花银,没想到只有几张纸币。
我把这几张纸币揣在口袋里,关上抽斗,锁上房门,爬上院墙,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突然看到远处的房顶上,有一个人影闪过。
啊呀,是老荣。
我决定跟上去,看看这个老荣要干什么,看看我能不能趁火打劫,捞上一笔。
我跳下墙壁,游目四顾,找不到神行太保。神行太保尽管眼光差了很多,但是对朋友还是蛮仗义的,他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而自己回去的。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突然听到树下传来了鼾声,走过去一看,看到神行太保居然靠在树干上睡着了。我本来是让他给我望风的,没想到望风的他酣然入睡,这要是来了警察,我们两个就只能束手就擒。神行太保当年生龙活虎,血气方刚,而自从当了老千后,就变成了这样,只有麻将相撞的清脆的声音,才会让他神经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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