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主就是郭振海。
帮会有会馆,会馆在南郊大雁塔下一座古老的院子里。这座院子很像一座大祠堂,不过,祠堂有影壁,而会馆没有影壁。站在大门口,对会馆一览无余。
会馆的正中,放着一把虎皮椅子,郭振海坐在上面,虎皮椅子的两边,是两溜靠背椅子,椅子上高高低低坐着几十个人,有老有少。这种情形,很像梁山上的聚义厅。
整个庭院三进三出,厅堂地势最高,郭振海坐在上面;最里面的一出高过中间的一出,中间的一出又高过外面的一出。亮子带我走进去,他坐在了最里面一出的第一位,看这种情形,他不是二当家的,就是三当家的。而最外面一出的最后一位,空着一把椅子,他让我坐在上面。
在这个江湖上,我排在最末一位。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西北英雄论座次,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大家都坐定后,郭振海站起来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风云际会,天下归一,欢迎我们的新成员呆狗。”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看着我鼓掌。我赶紧站起来,回报掌声。
那天的聚会只有两个内容,一个是欢迎我加入了帮会,另一个是去终南山拜山。
每年腊八这一天,帮会都要全体出动,去西安南面的钟南山上拜山。传说中,当年清兵南下,帮会抗清,失败后,帮会中人躲在了终南山中,免遭了清兵屠戮。因为上山的那一天是民间传统的腊八节,所以,此后的历届帮主,都要在腊八节这一天,带领全体帮众,前去拜山。
午后时分,我们远远望见了终南山。终南山上一片苍黄,如同一只巨兽蹲伏在南面的天空下,大家加快了脚步,突然,空中传来了一声怪叫,一只飞机拖着黑烟,摇摇晃晃地掠过我们的头顶。
亮子说:“快去看看,那是日本人的飞机。”
那架日本飞机一头栽倒在地上,像一只飞不起来的风筝一样。飞机的周围,散落着一些纸片,还有荒草在燃烧。远远近近的人们都跑过来看稀奇,一些人围着那架飞机指指点点,一些人则逶迤跑向了山中。
山中,传来了几声枪响。
我大声喊道:“不好,日本人开枪了。”郭振海手臂一挥:“进山看看。”我们这几十号人就撩开脚步赶往山中,路边干枯的树上,有几只鸟雀,惊慌地看着我们,拍拍翅膀,飞远了。
我们走到了山口,看到有四个人用树枝和藤条绑着简单的担架,抬着一个身上血迹的人出山,我跑上去问:“怎么回事?”
前面抬着的一个壮汉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日本人,哇哩哇啦说啥听不懂,对着我这位兄弟开了一枪。”
我看到枪伤在大腿上,血还在流着,受伤的人面如黄纸,闭着眼睛,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我问他们:“谁有绳子?”
一个人从腰间解下绳子,递给我,他们是一伙打柴人,这些绳子是用来捆绑柴禾的。可是,刚刚来到山中,就遇到日本人的飞机坠落,日本人逃到山中,看到他们挡在前面,让他们走开,他们听不懂日本人说什么,就站着不动,日本人掏出手枪,把他们中的一个人打伤了。
我用绳子扎紧受伤人的大腿根,然后从路边找到还没有褪尽绿色的大蓟,用手挤出绿色的汁液,滴在伤口,伤口的血液渐渐变成了绿色,然后慢慢停止了流出。我对抬着伤者的人说:“流血只是暂时止住了,你们要抬到山下的药铺里,取出伤口里的弹头,涂上金疮药,休息十天半月,就会没事的。”
那四个人抬着伤者,千恩万谢地下山了。郭振海问我:“呆狗,你在哪里学到的这些?”
我说了白头翁的故事,我说我学到的只是皮毛。
郭振海说:“行走江湖,什么都要知道一点,什么都要学会一点,越杂越好。你会打枪?你怎么知道那声枪响是日本人的?”
我说:“我在大同和赤峰都见过日本人的枪支,日本人的枪支和中国人的枪支不一样,枪声也不一样,刚才听那声枪响,我就知道是日本枪发出来的。”
我们说着话,脚下丝毫没有停歇,突然看到前面围了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走上前去,居然发现大少爷也在这里。大少爷一身皮装,站在圈子中间,而在更远的山洞口,站着两名穿着飞行装的日本人。地上,还躺着一名日本人,大约受伤了。
一个日本人拿着手枪,对着人群指指点点;一个日本人双手举着指挥刀,凶神恶煞一般。
大少爷对着那两名站着的日本人叽里咕噜一番,日本人听到大少爷会说日语,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情。然后,那个手持指挥刀的日本人对着大少爷叽里咕噜了一番。
大少爷对着围观的人群说:“这两个鬼子都被大家包围了,还在这里嘴硬,不过,他们手中有枪,大家还是小心为妙。这个拿刀的鬼子说,他愿意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单打独斗,如果他赢了,我们就要放他们走;如果他输了,任凭我们处置。大家看这个意见行不行?”
人群议论纷纷,有的说冲上去把两个鬼子砸个稀巴烂,有的说日本人手里有枪,有的说日本人手里的刀子看起来也厉害。大家正在议论的时候,人群里走出了一个壮汉,脸色赤红,身材高大,他说:“小小的日本杂种,有啥了不起的,我来。”
壮汉大踏步地走向日本人,大少爷伸出拦住了,大少爷说:“你甭忙,我叫他过来打。”大少爷又对着日本人叽噜咕噜说了几句。拿着刀的日本人脸上有了笑容,他放下了指挥刀,摇摆着身体走上前来。
壮汉一看到日本人走到近前,就大喊一声扑上去,想要抱住日本人摔跤。那时候,西北农村的农夫因为长期干体力活,都有些力气,但是不会打架,一打架,就先抱着对方摔跤。几十年后,有一部叫做《少林寺》的电影上映,很多农夫才惊讶地说:原来打架是这样打的。
壮汉扑到了日本人的面前,想要抱住他的脖子,然后摔倒他,这是农夫们摔跤的常用招式,可是,他的手掌刚刚挨上日本人的肩膀,身体突然就横飞出去,摔在了两三丈开外。
大少爷回头对围观的人群说:“这个狗日的鬼子会柔道,大家千万小心。”
有人问:“什么是柔道?”
大少爷还没有来得及解释,我们的队伍中走出了一个人,他看起来身材瘦削,但是脱掉棉衣,卷起衬衫的袖子,就露出了结实的肌肉。他对着大少爷说:“管他个柔道屁道,来到我们这里撒野,就要把他一脚踢倒。”
我们看到自己人上去和日本人比拼,一齐呐喊助威。我看到他在那个日本人的面前摆出了一个大鹏展翅的姿势,眼睛像鹰一样瞪着日本人。我想,他可能打的是鹰拳。中国武术中有很多拳法,都是模仿动物的,所以这些拳法也起了一个动物的名字,比如虎拳、蛇拳、螳螂拳,还有狗拳,但是因为狗拳名字太难听,起了一个名字叫地龙拳。
我看到他围着日本人转来转去,日本人俯下身子,像只蛤蟆一样严阵以待。他转了几圈,不想再转下去,突然冲上去,伸出鹰爪,抓向日本人的面门,日本人连连后退,他连连进击,看起来占据了上风。
我们的人轰然叫好,围观的人群也在叫好,有人甚至拍起了巴掌,可是,巴掌声还没有落,我看到打鹰拳的人倒在了地上。他的鹰爪没有抓在日本人的面门上,而是抓在了肩膀上,日本人飞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扭身,他就倒在了地上。
叫好声骤然停落。
那个日本人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洋洋自得,他对着围观的人群竖起了小拇指,然后摇一摇,满脸都是轻蔑。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小日本的侮辱手势,有几个人想冲上去痛扁这个日本人,而另一个日本人举着手枪,使劲叫喊着,我看出来,他大概是提醒大家,他手中有枪。
大少爷说:“大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两个日本人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想逃是逃不掉的。要不是他手中有枪,也活不到现在。我看是这,谁家屋里有土枪,赶紧下山去拿,拿来了,一枪把这两个狗日的轰成筛子。其余的人,就守在这里,甭叫这三个鬼子跑了。”
举枪的鬼子向着大少爷叽噜咕噜一番,大少爷听完后,回过头说:“这个狗日的想溜了,说咱们说话不算话,答应了打输就让他们走,可现在不让他们走。我想,他们来到咱们地盘上拉屎拉尿,还把咱的人打伤了,现在拍拍屁股想走,没那么便宜。”
人群里有人喊:“想走?没门,把挨球的困也要困死,过不了一个时辰,咱的土枪来了,也让挨球的尝尝枪打的滋味。”
我走上前去,说道:“大少爷,我来,我来收拾这个狗日的。”
大少爷突然看到我,惊讶不已,他说:“呆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能行吗?”
我说:“我先把这个狗日的干倒,咱们再好好聊。”
圈子里的日本人看到我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摆动着手掌,意思是让我到他跟前来,他的举止透着轻蔑。
我也向他摆摆手臂,把轻蔑回报给他。
我刚才看了这个日本人的招式,知道柔道就是这么回事,抓住你,然后突然摔,你只要不让他抓住,他就没辙了。我相信,即使他抓住了我,就在他想要摔倒我的时候,我可以突然出拳,一拳击中他的要害。
打架就是这样,一招致命,其余的什么招式,都是多余的。
日本人弯下腰,两只手臂前伸,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像只大猩猩一样。我没有盯着他的眼睛,而盯着他的肩膀,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我知道,打架的时候,不一定要盯着对方的眼睛让对方害怕你,但一定要盯着对方的肩膀,因为对方每次出手或者出脚,因为要发力,他的肩膀都会抖动。
日本人看着我,像一只偷食的老鼠一样,慢慢地接近我,我握紧拳头,寻找着机会,准备像毒蛇吐信子一样,突然打向他的喉咙。
日本人看着我,叽里咕噜对着我说了一通,脸上带着狞笑。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大少爷突然走进了圈子里,他喊着:“停,停。”
我和日本人都退后两步,大少爷看着我说:“呆狗,算了,还是等土枪过来,把这两个鬼子轰成马蜂窝。刚才这个鬼子说了,他是柔道高手,拿到过全市第三名。我看还是算了。”
我说:“大少爷,你放心,我看清了他的招式,不就是抓住我的衣服往外甩吗?他快,我更快,还没有等他甩出去,我就先一拳干倒他。”
大少爷关切地说:“你小心。”
我向身后看了一眼,看到郭振海和亮子都是一脸担忧。我觉得这是我在帮会里赢得尊敬的绝好机会,我今天一定要干净利落地干掉这个日本人,在帮会所有人的面前露一手。
大少爷对着日本人叽里咕噜一番,日本人点点头,又开始变成了大猩猩。我握紧了拳头,继续盯着他的肩膀。
日本人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突然伸出手臂,抓向我的肩膀,动作快得就像兔子奔跑一样;我猛然挥出拳头,打向他的脖子,动作快得就像老鹰抓兔一样。日本人登登登退后了几步,却没有倒下去,他低着头,挡住了粗壮的脖子,我的拳头打偏了,打在了他的下巴上。
围观的人群一齐爆发出叫好声。
日本人站稳后,又做出了他那种大猩猩的姿势,这次,他手臂抬高了,护住粗短的脖子,我和他继续对峙,继续等待一拳击打在他脖子上的机会。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喊叫:“踢挨球的子弹。”子弹是陕西关中方言,意思是男性生殖器。
我头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突然醒悟了。我想起当初陶丽教给我拳法的时候,曾经说过,男人有两个地方最脆弱,打中这两个地方,就足以致命,一个是脖颈,一个是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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