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睡起来已经到了午后,打开窗户,橘黄色的阳光像瀑布一样突然奔泻而入,让我眼睛无法睁开。
我倒在床上,望着窗外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简洁的钻天杨,突然感觉到自己就像坠入了一眼枯井里,孤立无援,无依无靠,总舵主介绍我认识郭振海,而郭振海冷冰冰地,对我不加理会;认识了多年的燕子,生死未卜;让我从男孩变成男人的丽玛,至今不知道在哪里;我一向视为长辈的虎爪、豹子、三师叔、熊哥、黑白乞丐、白头翁,都天各一方。我流落在遥远的西北,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突然感到非常凄凉,也非常孤单,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太多太多的人等着我去找,而我留在西安干什么?男人要为自己心爱的女人负责,我一定要找到丽玛,看看她的生活,看到她生活幸福,我才能放心;我一定要找到燕子,不让她再颠沛流离。
神行太保睡醒了,他看着我说:“呆狗,你怎么哭了?”
我一摸,眼角果然全是泪水,而我浑然不觉。
我说:“我们把胡少爷的钱搞到手,我就要离开了。”
神行太保说:“兵荒马乱的,到处都在打仗,就西北这一块安宁,你要去哪里?”
我说起了丽玛,说起了燕子,说起了自己这一生最牵挂最对不起的这两个女人。我说着说着,眼泪禁不住又流下来。
神行太保说:“好的,我们搞完这一笔,把钱弄到手,把胡少爷的家产变卖了,我跟着你一起去找你的女人,水里火里都跟着你去。”
我握着神行太保的手,使劲摇了摇。神行太保是一个好哥们,那年追踪那个玩嫖客串子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
吃过饭后,我们分开了,装着是从不同的地方来到了赌场里。
眼镜和胡少爷早就等候在那里了,眼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时不时地咬一下腮帮子,看起来充满信心;胡少爷春风得意,头发梳得贼光贼光,他看人的眼神中也有一种自负的表情,他今天还想再赢一把。
四个人没有说话,开始打牌。前面几局,我、神行太保、眼镜都轮番赢牌,胡少爷还是昨天的招数,故意让我们赢牌,放松我们的警惕,然后他再出千。这一切,我看得非常明白,但是我不动声色。
第十局以后,胡少爷开始出千了,他在码牌的时候,明显挑选万字,一墩墩万字码在了自己面前。这一盘,胡少爷赢了。
胡少爷赢了后,就是他坐庄,他依然挑选了八个万字,基本上都是相同的万字,四个一组,分成两组,反扣在自己面前,而在中间夹了六墩乱七八糟的牌,这样做的用处是,他第一次先抓走两墩万字,而我们三个人抓的是六墩烂牌,接下来他抓第二次的时候,还是两墩万字,手中有了八张万字好牌,他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胡少爷开始掷色子,色子的点数刚好到了他所要抓的那两墩牌,果然,他抓了八张万字好牌,而我们的手中抓到的都是乱七八糟的牌。
然而,胡少爷没有想到,我坐在他的下手,他在刚才摆放那八张万字牌的时候,我已经偷偷扫过了一眼,知道那些牌是什么,我也已经计算好了,抓牌先从胡少爷面前抓起,接下来就会抓我面前的牌。当抓牌抓到我的面前时,我会是哪几墩。胡少爷所需要的万字牌,全在我所抓的牌里。现在,胡少爷所需要的牌,全部掌握在我手中,我的牌再乱七八糟,也不会把他需要的万字牌打出去。
胡少爷手快,但玩不过我的眼快。
这一盘,毫无悬念,胡少爷输了。
胡少爷毫不动容,他喝了一口茶,甚至还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他爹考他娃,娃上小学,他爹写了一个口字,问:“念什么?”娃说:“白板。”他爹又写了一个西字,问:“念什么?”娃说:“西风。”他爹把巴掌甩在娃的脸上:“日你妈的在学校整天打麻将。”娃哭着说:“你咋把五条甩在我的脸上?”
大家都笑了,外面走廊路过的人也笑了。
接下来的几局,胡少爷输了。但是,胡少爷依然不在乎,因为他桌子上的筹码还有一堆。
又来了几局,胡少爷依然是输。另外三个人都赢了,我和神行太保赢得多,眼镜赢得少,我们一看眼镜净牌较早,就让给他赢,这样我们出千就不会被人看出。要让眼镜赢牌,窍门很简单,我们不和牌,而胡少爷所需要和牌的牌又在我们手中,我们就算不能具体知道他想要哪一张牌,但是我们知道他要的是万字、筒子还是条子,我们总是握紧手中的万字、筒子或者条子,他就无法和牌。
胡少爷想要和牌,就只有一个机会,或者自己在牌堆里瞎猫碰上死耗子,找到自摸的那张牌;或者眼镜没有看出苗头,给胡少爷放了和牌。但是,这种几率已经非常小了。
胡少爷总是输,面前的筹码输光了。
但是,胡少爷不在乎,因为到现在,他仅仅输掉了刚进门的时候所换的筹码。刚进门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掏一千元,换取筹码。一千元对于胡少爷根本就不算什么,相当于在他身上拔了一根头发。
胡少爷意气风发地对伙计喊:“换筹码。”
这次,胡少爷一下子就换了两千元钱,伙计端着盘子,把二十个筹码拿过来,放在桌子上,胡少爷在周围人艳羡的眼光中,把这些筹码码在了一堆。胡少爷尽管输了一千元,但是他仍然很有荣誉感,因为这么多人都知道他很有钱。
又来了几局,胡少爷依然是输。外面路过的人看到胡少爷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少,都好奇地围过来。我们麻将桌的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人。但是,胡少爷依然是输,他依然没有看出我们是如何出千的。不但胡少爷没有看出,甚至连周围所有人都没有看出。
麻将中最常用的千术:虎头龙尾牌、顺手牵羊、鱼目混珠、瞒天过海……我们都没有采用,我和神行太保设定的暗号,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别人自然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和牌的。
胡少爷的两千块钱输光了。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胡少爷一张惨白的脸上,和一双已经凸起来的眼睛上。
胡少爷的手伸进口袋掏钱,但是伸出来的时候,手掌空空如也。胡少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怀表,喊了一声:“伙计。”
我听见他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但是我相信,胡少爷绝对不是为了钱而颤抖,而是为了尊严和荣誉感而颤抖。当着这么多的人输钱,胡少爷感到打击惨重,他的小心肝已经开始颤抖了。
伙计跑过去,胡少爷说:“怀表给你,给我换钱。”
伙计为难地说:“少爷,我们这里没有这规程。”
胡少爷勃然大怒:“你是看不起我还是咋的?告诉你,我明天就把你们这个赌馆买下来啊,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伙计离开了,掌柜的过来了,他的手掌里依然托着两个转动的嗡嗡作响的圆铁球。我相信,掌柜的肯定一直关注着我们这一桌的情况。
胡少爷看着掌柜的问道:“你认识我吗?”
掌柜的说:“不认识。”
胡少爷说:“你不认识我,认识我爹也行,我爹叫胡秋华,大华纺纱厂就是我爹开的。”
掌柜的笑着说:“原来是胡少爷,失敬,失敬。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们能办到。”
胡少爷说:“从你们这里拿一万元。”
掌柜的说:“没问题,只要少爷签字就行。”
掌柜的离开了,让伙计送来了一万元的筹码,然后让胡少爷在借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想,掌柜的肯定早就知道他是胡少爷,也早就认识胡少爷的爹,要不然,空口无凭,也不会把一万元的赌资借给胡少爷。一万元,那可是一大笔钱,在城墙里都能够买一座四合院。
新的一盘开始了,胡少爷的呼吸加重了。坐在他的下手,我能够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胡少爷往锅里丢牌的声音也加大了,牌与牌相撞的声音非常响亮。
我看到胡少爷的身后站立了很多人,回头一看,我的身后也站着很多人,侧耳聆听,整个院子里都再没有了麻将声,只有我们这个房间里才有声音响起。整个院子里打牌的人都停手了,来到我们这间房子里看热闹。
才过了三圈,神行太保取牌的时候,已经用手掌捂着新取到的牌,我知道他净牌了。然后,神行太保用手指夹着较短的两边,好像在思虑着该不该把这张牌打下去。他想了会儿,就把这张刚刚拿到手的牌打了下去。
我知道,他需要筒子。
我手上有一个四筒,四筒是孤零零的一张,轮到我的时候,我把四筒丢了下去,但是我看到神行太保没有反应。既然没有反应,那么一般情况下,神行太保也不会要一筒和七筒。
再次轮到我的时候,我揭起来是一张废牌,麻将中,把两边都不挨的牌叫废牌。我知道神行太保想要的是筒子,而我手上有六筒和七筒,他不会要七筒,那么就只能丢六筒了。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