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爱生而痛苦
蔚缘苏醒的时候,蔚母正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整理着兮瑶留下来的衣服。
熟悉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强烈的室内光线让蔚缘睁不开眼,她抬起手臂遮在眼上,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阅卿哲,把灯调暗一些。”
蔚母站起来,“嗖”一下把窗帘拉住,冷哼一声:“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关灯呢?”
蔚缘放下手臂,震惊地瞪大了眼:“妈?”她又左右环顾一圈,“阅卿哲呢?”
蔚母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叠着手下的小衣服。
蔚缘茫然地环顾一圈,晕倒前未消化的信息涌入脑海,要不是在熟悉的VIP病房,要不是蔚母手下鲜艳的小孩子衣裳,她甚至以为时光倒退回了好多年前,这一切都没发生的好多年前。
那个时候,姐姐每天都起得很早,然后去厨房做早饭,还会顺便把她那份也做好,而她爱赖床,每次都要蔚母冲进房间里吼她:“蔚缘,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
蔚缘想着想着,眼泪就浮上了眼眶里,抽噎着看着蔚母叠好的小衣服:“妈,兮瑶她……”
“行了行了,别哭了,哭得我头都大了,你们姐妹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蔚母翻了个白眼。
蔚缘看着蔚母明显憔悴苍老许多的面孔,抹了抹眼泪,强忍住泪水,问道:“这些都是兮瑶的衣服?”
“嗯,兮瑶都不在了,所以我把这些衣服整理下,好送到孤儿院去。”
蔚缘心里难受,嗓子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看着蔚母整理衣服。
在看到一件湖蓝色蔷薇刺绣的连衣裙时,蔚缘浑身一震,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跳下床,抓住了那件连衣裙:“这……这件……”
蔚母看了眼蔚纤手里的裙子,淡淡道:“昨天阅卿哲叫人送来的,做工是挺好的,但是我们也用不到了,不是吗?”
蔚缘只在飞机上瞟到过一眼阅卿哲的设计图,因为这件湖蓝色的连衣裙当时已经画完并上好了色,所以她才能认得出来。
近十五个小时的航程,他除了照顾她,便是在为兮瑶设计衣服。第一天晚上在长颈鹿庄园,他哄她上床睡觉,自己却又坐回实木桌前。她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桌前的羊皮灯依旧亮着融融的光。
她红着眼眶,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就用不到了?我和阅卿哲以后……”
蔚母抬起眼看她,声音平静:“蔚缘,你真的觉得你和阅卿哲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蔚缘的神色僵在脸上:“什么意思?”
蔚母放下手中的衣服,轻轻叹了一口气:“兮瑶夭折的直接原因,是注射使用的美罗培南导致的急性肾衰竭。”
蔚缘还有些蒙,蔚母转开视线,继续开口:“因为制药公司违规将酒精换成了二甘醇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而这支美罗培南注射剂,正是来自阅卿哲的制药公司。”
仿佛有一道闪电落下劈中天灵盖,蔚缘惊愕地后退了好几步,扶上床尾的栏杆才勉强撑住无力的身体:“怎……怎么可能……”
阅卿哲那样的人……地震第一时间奔赴前线,亲自去山区考察多媒体教学设备安装环境,哪怕眼里布满血丝,仍不眠不休地给兮瑶设计满月服……
他那样温柔礼貌,出类拔萃,皎皎犹如天上月的人……
眼泪滚出眼眶,蔚缘哭着重复着:“对……对不起,妈,对不起。”
她相信阅卿哲,但她依旧要道歉:“妈,你要怪就怪我,别……别对他改观……他真的很好,真的……”
蔚母皱起眉:“缘缘,你不应该这么天真。那些因为这次医疗事故丧生的孩子,他们能原谅阅卿哲吗?看到新闻的老百姓,他们能不对阅卿哲改观吗?”
“但……但是,我们和他是一家人啊!”蔚缘慌张地捏搓着无名指上的钻戒,“我和他已经订婚了,你们应该比外人更了解他才对,就算大家都不相信他……”
蔚母摇了摇头:“蔚缘,阅卿哲在之前跟我们说,他很抱歉,但他必须取消和你的婚约。”
蔚缘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左手无力垂落时不小心带到无名指上的婚戒,婚戒竟然从手指上脱落,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蔚母的视线落在蔚缘消瘦的手上,她又叹了一口气:“缘缘,其实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愿你一生安宁喜乐。阅卿哲对你很好,对我们也很礼貌,但是他的背景太过庞大复杂,在那种环境生长的孩子,必然心机深重,并不适合涉世未深的你。”
不是,不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适合我的人。”
他偶尔的孩子气,他澄澈的目光,他温柔的微笑……
在黑夜中行走的人,不免满身是刺,盔甲坚硬,但在她面前,他卸下了所有防备,用最柔软的地方温暖着她。
蔚缘从衣架上拽下外套,随便披在病号服外面便向外跑去:“我要去找他!”
蔚母坐在沙发上,一脸诧异,张嘴想唤住她,最后也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这两姐妹,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蔚缘急匆匆地跑出医院,给阅卿哲打电话,对面却一直是忙音。
恰巧路边有一家报刊亭,蔚缘走过去,问道:“老板,有没有那个医疗事故的报道啊?给我来一份。”
老板推了推老花镜,放下手里的武侠小说,脸皱成一团:“哎呀,小姑娘,你这么年轻还看报纸呢?阅家那个医疗事故,你想看相关报道,哪里都看不见的。”老板凑近了一点,小声说道:“人家阅家家大业大,只手遮天,这事刚出没多久,才见点风声就被压下去了。”
蔚缘愣愣地“啊”了一声,转身离去时还听见老板在身后小声抱怨:“啧,万恶的资本家。”
她茫然地沿着马路向前走了一段路,烈日炎炎,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蔚缘咬咬唇,决定先去阅卿哲的公司找找看。
蔚缘在路边站了好半天才打到车,刚坐进去吹上冷气,一说要去阅卿哲的生物制药公司,就被出租车司机赶下了车:“那边过不去,刚出事,路都封了,别说记者,鸡毛都飞不进去一根。有钱人真是可怕。”
蔚缘站在路边,看出租车绝尘而去,愣愣地抹了把脸,一手潮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不知所措的蔚缘最终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了麦当劳里,机械地戳着可乐杯底的冰块。发了许久的呆,她终于想到自己还存着曹秘书的电话,连忙翻出手机按下了拨打键。
“蔚小姐,您好。”
蔚缘没想到曹秘书立刻就接起了电话,有些慌乱地说道:“曹……曹秘书,我找阅卿哲……”
“对不起,蔚小姐,请您体谅一下,阅总现在很忙,抽不出时间陪您,如果您有什么事的话,我可以代您传达。”
蔚缘眼睛有点酸,她揉了揉,小声说:“就见一面,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的……或……或者让我跟他亲自通话……”
“抱歉,请您理解。”曹秘书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阅总也有他的难处,希望您能多体谅他。”
说得好像她是一个无理取闹、吵着要糖的小孩一样。
蔚缘抽了抽鼻子,感觉鼻涕流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低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一只手按着鼻子,一只手去拿餐盘里的纸巾,抬手时却发现满掌的血。
鼻血渗过餐巾纸滴滴答答地落在餐桌上,蔚缘转头拉住收餐盘路过的服务员,指了指鼻子,示意服务员再帮她拿几张餐巾纸,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随后失去了意识。
蔚缘费力地睁开眼,待眼前朦朦胧胧的人影渐渐清晰,她有些惊愕:“詹妮弗?”
詹妮弗听她沙哑的嗓音,忙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先喝点热水。”
蔚缘喉端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撑起身子抿了一口水,说道:“你怎么来了?”
“一日为医,终身为医……”詹妮弗看蔚缘一脸无语,耸耸肩笑道,“因为你的特殊情况,阅在之前就成立了专项科研小组,里面有物理学家,有天文学家,有数学家,有心理医生,也有像我这样的外科医生。我今天是特地来记录你的身体状况的,因为我们刚刚收到医院消息,你的健康状态下滑得很快。”
蔚缘静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最近见过阅卿哲吗?”
詹妮弗摇摇头:“出事之后就没再见过了,但他依旧每天关注我们的进度。”
蔚缘抿紧嘴唇,好半天才抬起红红的眼睛:“那件事……对他会有什么影响?是不是很严重?”
“肯定挺严重的,而且现在整个阅家都在接受检查。”詹妮弗又想了想,“不过阅向来不是在乎身外之名的人,更何况这次的事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蔚缘一脸茫然:“没什么关系?”
“嗯,阅在今年三月就已经放弃了制药公司的全部管理权,转而接管了他母亲名下的娱乐产业。”詹妮弗顿了一下说道,“所以事件被压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众不了解事件真相,而阅卿哲的名气又很容易导致舆论被有心之人利用,从而引起混乱。”
今年三月份……就是阅卿哲和她提复合的时候……
他那时跟她说,他之前跟她提分手,是因为阅父的阻拦,而他已经处理好了一切,没有人会再对他们产生任何阻碍。
或许是因为生病,身体虚弱不堪,蔚缘的脑子反而变得灵光了起来,很快就想到了两件事的关联。
詹妮弗就这样看着蔚缘一抽一抽地哭起来,擦眼泪的手消瘦苍白、青筋显露,詹妮弗连忙拉住她的手:“别哭啊,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
“詹……詹妮弗,我想见他,你能帮帮我吗?”蔚缘眼泪汪汪地看向詹妮弗。
詹妮弗心疼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蔚缘,我没有这个能力。”蔚缘的神色一下子灰暗下去,詹妮弗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但是我可以帮你另一个忙。”
蔚缘穿着薄呢风衣紧随詹妮弗走进研究所,好奇打量四周。
到处都摆放着蔚缘看不懂的高精尖仪器,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完成手中的工作,让蔚缘也不由得紧张严肃起来。
詹妮弗带着蔚缘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一位戴着眼镜的男青年坐在办公桌后,对方温文尔雅,语气却有些无奈:“詹妮弗,你居然真的把蔚小姐带过来了。”他又看向蔚缘:“蔚小姐,您好,我叫吴谌,是一名心理医生。”
“吴医生。”蔚缘坐在吴谌对面,有些紧张,“詹妮弗跟我说,您找到一种方法,或许能恢复我失去的记忆。”
吴谌点了点头:“自从您的身体出现问题,阅先生就成立了相关的项目小组。”他站起身,在白板上画了一座冰山,“蔚小姐是学心理的,应该也知道人的意识分为表层意识和潜意识,而潜意识就像水面下的冰山,远远比表层意识要庞大。”
吴谌圈起水面下的冰山,继续说道:“因此我猜测,关于蔚小姐回到过去的那部分记忆,很可能被埋藏在更深层次的潜意识里,或许通过催眠,能恢复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全部。”
蔚缘拼命地点头:“嗯嗯,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催眠呢?”
吴谌放下马克笔,有些无奈:“可是蔚小姐,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差,而催眠要求精神高度集中和全身心的配合,您可能很难做到。”
蔚缘斩钉截铁地回复道:“我可以的。”
吴谌摇了摇头:“而且我并不能确定催眠到底能否恢复您相关的记忆。”
蔚缘嗓子有些痒,掏出手帕咳嗽了几声,感觉喉间涌上一丝腥甜,拿下手帕时,上面果然已经沾染了零星的嫣红:“吴医生,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害怕的呢?”她笑了笑,“那些事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如果我走了,他还要一个人记得更多更多的事。所有记忆只让他一个人来承担,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她红着眼眶,哽咽不已:“他已经很累了,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这种感觉太差了。如果我不得不离开他,我不想带着这种遗憾离开。”
爱生来就伴随着痛苦,就像火生而有光,也有灼伤人的炙热。
但是,他也是她的光啊。
即使伸出手触碰到的是痛楚,仍愿意拥抱的光啊。
夏末的傍晚,难挨的暑气已然褪去,凉风温柔而浅淡,橙黄的暮色缱绻地铺洒在路面上。
放学回家的阅卿哲看到守在路边的蔚缘,见怪不怪地移开了眼。
而蔚缘看见他,圆圆的杏仁眼立刻亮了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像欢欣雀跃的小鹿:“阅卿哲!”
他不说话,神情冷淡,自顾自地朝前走,她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你今天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跟我讲吧!”
她好像总是在重复同样的话,又自顾自地说:“不开心的事不要憋在心里,你告诉我……”
他蹙起眉,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你终于跟我说话啦!”她有些惊喜,一双杏仁眼都弯成了月牙,“有啊,但是我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你啊。”
她的话莫名其妙,阅卿哲移开视线,不管她在旁边如何叽叽喳喳,都没再说话。
到了单元防盗门门口,她又是一边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进去,一边说道:“等我明天来找你哦!”
他刷卡打开防盗门,在门临关上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她随风飘摇的裙摆。
暴雨抓着夏季的尾巴突然而至,阅卿哲打着伞,下意识抬眼看向那个位置,却没看到那个每天出现的熟悉身影。
他收回目光,嘴唇紧抿,却又听到那边传来低低的喷嚏声。
他往右走了几步,果然在树下看到了她。
蔚缘揉了揉鼻子,扬起脸冲阅卿哲笑:“今天你好像有点晚。”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她凑到他旁边,也不管雨滴打在她身上,笑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把雨伞往她那边倾斜了一点,目视前方,没有说话。
她的声音好像更热情了:“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和我说哦!”
那些算不开心的事吗?好像也不是,其实他已经有些忘记开心是什么样子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像心跳的鼓点,他站在单元楼门口,看向身边的她:她的刘海被雨打湿,细碎地贴在额头上。
他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两秒后,她撇开头,捂着嘴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刷卡的“滴”声后,阅卿哲听见自己低声说:“你先进来吧。”
门锁打开了。
自那次雨后成功地“登堂入室”,蔚缘的胆子就更大了,每天跟着阅卿哲到单元楼门口还不够,她就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径直跟着他进了电梯,再理直气壮地走进他家里。
亲自动手赶人这种事,阅卿哲自然做不出来,当然他也不能理解蔚缘的脸皮怎么能修炼到这么厚。
阅卿哲打开玄关处的灯,低头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在她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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