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8 68
程声妈的伤不严重,只是崴了脚,休息没一会儿就重新回到医院。那时候程声刚和他的医生做完今天的心理咨询,状态和普通人没两样,一见张沉扶着妈妈进来,马上把手边的收购资料撂在柜子上,下床帮张沉一起扶着妈妈挪到陪护病床上。
张沉瞥了一眼柜子上一沓资料,问:“你还工作?”
程声做贼心虚,后知后觉把资料全收进柜子里,狡辩道:“等我出院以后要回公司开个会,随便看看。”
张沉不吃他这一套,反驳道:“你自己说认真配合治疗,其他事先放一边。”
这回程声没了借口,霜打茄子一样,三两下把床头柜里的资料翻出来,寡着一张脸,把这沓前两天Frank刚送来的资料递给张沉,“你保管,行了吧?”
张沉很乐意保管他的工作资料,接过来放进自己包里,说:“我替你看了,到时候转达给你。”
这天下午,程声再也没有想任何工作上的事,张沉陪他在窗台前晒了一下午太阳,两个人靠坐在一起,程声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脑袋靠在张沉肩上,透过窗玻璃看远处小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等到黄昏时程声忽然抬起头来,意识到他们已经窝在一起待了好几小时,起身拍了拍张沉:“你回去吧,不是还有很多工作吗?”
“还行,晚上熬夜做。”
“少熬夜。”程声攥起他的手,看着他认真道:“你快回去吧,这次真不会出什么事了,你留在这里才会出事,我内疚而死。”
张沉被程声催得紧,没在病房待多久,他身后还有一屁股事追着跑,新专辑制作卡在一半,周六演出曲目的重新编曲,还有些零碎的接洽事宜,这段时间照顾程声耽误下来的事全聚在一起堆着。
把母子俩打发好,张沉终于得空开车回了趟录音棚,一路上红灯不停,张沉借着这些空档陷入了琐碎的思考中,他这几天总梦到穿病号服的程声,站在风里,薄衣料跟着风不断地晃,醒来后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脑子充盈着一股急切把它转化为旋律的渴望,于是想着梦里这个称得上病态的形象写了一版新歌。
这是张沉第一次写有关人的歌,他不爱写词,但叙事叙人的区别在他的创作里极其明显,张沉叙事像坐在结了厚冰的湖中央讲故事,一边冒着冷气一边娓娓道来,不断往上堆叠直到爆发,张沉写人是在规则里放进一把烈火,什么和弦搭配全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瞎写乱写,开头直接爆发再趋于平缓,最终归处是哪里他还没想好,只写出一个半成品。
说到瞎写乱写,张沉在音乐世界里的“瞎”和“乱”上有些天赋,这事不是他自以为是,是一个爵士吉他大师亲口给他的评价。
那位弹爵士吉他的大师前两年来北京开了一个小规模独奏会,地点就定在老秦酒吧,恰好那天张沉来拿设备,遇上刚结束彩排的大师正一个人在台上即兴演奏,张沉站在二楼,靠着围栏听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忍住想比拼的心,抱着自己的电吉他下去,不顾其他人的眼色,直冲冲上台和大师jam了一段。
底下和张沉相熟的一帮工作人员被他这一出搞得血压飙升,但不是气的,更多是在担心他——张沉从没进过专业的音乐学院,更别提流派,他的吉他技术是实打实靠自己琢磨出来的,它们最早来源于一把木吉他和一本翻得泛黄起皱的乐理书,往后是音乐学院的教材,再往后是他在外网上寻寻觅觅到些演奏指法的专业论文,全打印出来带在身边,一有空就读。学得这么杂,在人家正儿八经的专业爵士大师面前不是献丑?
可那一曲即兴演完,大师在张沉转身要走的间隙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
抱着吉他的张沉回头,发现大师脸上溢出一股满足的笑,手上比了一个大拇指。
张沉想说些感谢,可那大师却不给他机会,一只胳膊揽上他的肩,源源不断夸赞他那段即兴灵气四溢。这评价姑且只是夸曲,等张沉用电脑给他播了几首自己原来写过的歌,那大师眼里的光又亮几度,这次更是了不得,问过张沉的年龄,直说他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一定要珍惜天赋。
大师话抛得响,张沉却没信,他不信任何夸奖,从小到大被人夸好看,他照镜子时却从未这么觉得,人家对他表示好感,他从不相信,有人说他前途无量,他觉得这话堪比放屁。
可有没有天赋这回事让张沉在过去几年里无数次试图搞明白,却一直也没真正搞明白。这个概念就像他心里的“爱”和“家”一样虚,像团轻飘飘的雾,谁也没资格定义,谁也抓不住。
不过到现在,天赋这个概念竟变得比“爱”和“家”更让人捉摸不透,因为后两个概念在他心里好歹渐渐有了些模样。想到这里,张沉拍了几张工作室的照片给程声发去,他怕程声闷在病房里无聊,又把自己刚确定下来的新歌小样一并发去。
医院里,程声一开电脑就收到一首从未听过的歌,张沉他们乐队前四张专辑程声听得滚瓜烂熟,一听是陌生旋律,心想八成是新专辑的收录曲,拿出手机给张沉发去一条短信:新专辑里的歌?好听。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不过只有短短一个“哦”字。
程声早已习惯张沉发短信时的语气,没在意,反倒被这阵旋律挠得心痒,忽然想去现场听张沉弹琴。他约摸着这事没数,却还是不死心地发去一条短信问张沉:我想去看你们礼拜六的演出,能不能跟我医生签一个请假条。
对面回得飞速,只不过内容不大让人高兴,上面写:好好休息吧,出院以后来看我们四月份的音乐节。
程声把手机往枕头边一撂,瘫在病床上。
他和张沉再遇到这回事过几个月就要满一年,他却只看过一次张沉的演出,那时张沉弹了四首歌,两首固定曲目,两首加演,后来想想那两首加演很是不寻常,哪有人莫名其妙临一半提出加演,程声猜那多半是弹给自己听的曲。想到这儿,他的心又被挠起来,怎么也想找机会溜出去再看一次张沉的演出。
周六中午程声特意找了一趟自己的医生,抱着一丝希望问她能不能给自己开一张外出请假条,意料之中得到拒绝的回答。
程声没气馁,他早就想好解决对策。
晚上九点,他从自己的单间病房溜去走廊尽头,这个拐角连接着另一道走廊,背后是这一层的卫生间,正对面是一扇大玻璃窗。
程声拉开窗,外面的寒气瞬间扑醒他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蓝白相间病号服,风一吹,冷得手脚打颤。但他没太在意,让自己上半身探出窗外,没一会儿手背就被冻得没了知觉。
楼底下静得很,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看得清几棵光秃秃的树,程声朝下看,觉得四楼不算特别高,外边有排水管,还有好几处可落脚的地方,自己爬下去大概不成问题。
就在他刚把一条腿撑在窗台上时,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你是要自杀吗?”
程声没想到这里有人,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屁股坐回地板上,借着窗外一点月光,有些无措地转头。
墙角处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的病号服和他一模一样,他歪着头,一脸看戏的表情,仔细打量着地板上的程声。
两个人目光在空气中对上,程声没说话,也许因为这个奇怪男人身上的病号服给了他安全感,他没害怕。
见程声不说话,男人从怀里两包薯片中挑出一包原味的递给程声,笑着说:“别在这死,等出院以后再找个地方死。今天你从这跳下去,明天这栋楼所有窗户晚上都得被封上,我就再也没法在这里吹夜风了。”
那包薯片出现在程声视野范围,他没接,啪地一声打开男人的手,说:“我不吃别人给的东西。”
男人没再回应他,自顾自把薯片包装扯开,大口大口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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