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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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碧空万里, 天气好到让人疑心方才的恍惚只是个错觉。

万籁俱寂,空气胶着,仿佛就连呼吸也很费力。

那人说:“我, 我本来上楼去确认过的,苏小姐半小时前还在,她说让我稍等。可我过了会儿再去看,透过房间的透明玻璃,里面已经没有人了,但是烟很大,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烧……”

程懿久久未动,但听到这里, 男人几乎是飞速走下了台阶,拧紧眉头:“什么在烧?”

“是的。我当时听她的语气是有点不对劲,但我没往那方面想……不知道是烧什么,难道是、是……”

说到这里,已经不敢再猜。

程懿几乎没有犹豫, 立时抬腿:“现在, 送我过去。”

何栋拦住:“程总, 这里还有很多宾客, 不如您先安抚一下,很重要的。”

然男人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一般,火速抽出了自己的手, 驱车前往苏礼的制衣室。

路途不过短短几分钟, 他却觉得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

她的制衣室占据了整个二楼,是全透明的设计, 因此他抵达的瞬间,一眼就能看见。

衣架上的东西已经快被烧没了, 只剩肩膀和头纱,灰烬轻飘飘落入盒中,却很好辨认。

闻讯赶来的霍为一怔,骇然道:“嫂子把婚纱烧了?!”

男人的身形忽而晃了一下,如同胸口被钝物击中。

他大步流星走到门前,猛地拉了几下门,想将婚纱抢救出来,然而只有错误的滴滴声循环不断――

是苏礼早已删掉了他的指纹。

“找人开门,”男人握在门把上的手已经青筋浮现,如同在竭力克制,但还是在几秒后几乎低吼出声,“去啊!”

但无论怎样都迟了。

后门打开的那瞬间,婚纱正好全部燃尽,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最后一片灰烬孤零零地落向地面。

程懿没有接住。

霍为看见男人就在空荡的衣架边站了很久。

他从没见过程懿这番模样。

以往再大的变故,崩心态的总是他们,男人无论何时都好像置身事外,永远理智,永远预判合理,永远心狠得只能看见目的,无论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

程懿垂了垂眼,看见了放在桌上的录音笔,只打开听了五个字,便按了暂停。

他甚至不敢去想,苏礼一句句听下来时的表情。

他此刻甚至不在意她今天是否逃离,是否再也不想见到自己,只是想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只要今天消失,她不必被真相伤害,怎样都可以。

预想的那一刻到来,后果却比想象中叫人难以承受千万倍。

男人闭上眼睛。

霍为疑心是自己眼花,否则怎么会看见男人因痛苦而泛红的眼眶和喉结。

这人可是程懿啊,没有喜怒哀乐,也不会被人主宰喜怒哀乐,始终骄傲地站在叱咤风云的顶端,就算听见再悲怆的哭声,也连头都不会低一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程懿立刻抬头去看,然而预想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来人是陈夜淮。

陈夜淮走到他身侧,拿起录音笔看了会儿,猜出了始末:“她都知道了?”

没有回应。

半晌后,程懿才哑声道:“她一定很恨我吧。”

“你早知道她会恨你,做之前你就知道了,但那时候你不在乎,因为她不重要。”陈夜淮说,“程懿,你早就喜欢上她了。”

是啊,早就喜欢上她了。

只是已经习惯了狠心,狠心到连自己的心动都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他素来为目的不择手段,哪怕牺牲自己。

他独自在偌大又冷清的后院里,度过了童年乃至少年,从没想过奢求爱情。

没人陪他说话,没人分担少年心底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恨意,他这一辈子最讨厌所有的节日,因为所有家庭都会在这天团聚,而他甚至不被允许进入墓地。

无数个见证凌晨的深夜,他唯一的目标便是夺回程家的实权,将父母妥善安置,让他们得以安息。他时常在深夜被沉甸甸的巨石压醒,一日做不到,负罪感便一日如同桎梏将他捆紧。

他不允许自己被偏差值左右,因为当年若不是突然改变路线没去机场,他不会错过生前和父母的最后一眼。

于是他压下团建时海边清晨的第一次感情萌芽,压下日积月累中挪不开的目光,压下她义无反顾奔向自己时的动容,她能不顾一切去爱,他却不行。

一切早就变质了。

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会吃醋,发现她疏远自己会不安,对她好是真的,逗她是真的,想见她已经从刻意成为惯性,怕她受伤,怕她不高兴,想让她开心。

那么可爱又真挚的小姑娘,像是板栗,外壳看似坚硬,煮熟后敲开,里面却是淌着夹心的软。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从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中挤尽所有美好,妥帖地装在礼盒里,打包成礼物送到她身前。

但说了太久的谎,连真话她都不会信了。

一步错,步步错。

制衣室离酒店很近,那时她还打趣过,假如她想逃婚,肯定会被他捉回来。

他一直盯着路口,唯恐错过哪一个穿着婚纱落跑的新娘,但他没想到,她不仅什么都没带走,还算准时间,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婚纱被烧掉。

不知房间内沉默了多久,久到连日光都变得不再灼烫。

程懿终于站起身来,阖眸哑声道:“恨我也好,如果这样不会让她伤心。”

他的电话一直锲而不舍地打了很久,他知道任何的解释都是多余,但她是值得被爱的,她可以不原谅他,但一定要放过自己。

电话始终忙线,正在他以为不会接起时,次日凌晨时分,电话竟然被接通了。

这是第二天,好像宣告着某些东西的结束。

苏礼的声音很轻:“在我原本的计划中,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去情侣桥散步,在桥边挂一把属于我们的锁,我会给你看我做在婚纱里的小细节,还有你西服上的玄机。”

他突如其来地哽咽,喉结上下滚动,准备好的说辞被瞬间打散,双手无意识握紧,指骨泛出青白色。

“程懿,我曾经是真的想要好好爱你,跟你在一起,我付出过可能再也不会有的勇气,我不后悔,但到此为止了。”

“谢谢你救过我,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从此我们两清。”

那通电话只有四十秒,她先开口,她先挂断,不是为了质问,也不想了解,仿佛只是告诉他――

过往留给过往,新的一天总会抵达,属于我们的篇章过去了,我也会放下。

当他再回拨,电话已经关机。

///

凌晨一点十分,霍为驱车说带要他看看江景,男人却将车开到了星临湾门口。

霍为从后座向前探:“大晚上你来这儿干嘛?这里面有俱乐部?”

程懿却不说话,点着烟下车,在树下站了很久,像是在凝望某处。

霍为问陈夜淮:“是这片价格很高所以风景好,看起来解压?”

陈夜淮:“很明显,他在看苏礼。”

霍为这才领悟过来,跟着下了车:“哦,对哦,嫂子今天应该会回娘家,之前有听说苏皓在这附近置办房产。”

“我哥怎么知道她在这的,这都能打听到,当时怎么不知道人跑了?!”

“猜的吧,”陈夜淮也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道,“他已经停了,早就不会派人盯着她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前了,”陈夜淮眯眼,“那时候就已经很上心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二人站在一旁正在交流,小路边猝不及防出现买完东西的苏见景。

霍为瞬间吓了一跳,慌忙躲到陈夜淮身后:“要不要去提醒我哥藏好?这特殊时刻,撞上了不好吧。”

陈夜淮:“他会出来的。”

霍为:“啊?”

陈夜淮:“他想见她。”

果不其然,男人在发现苏见景后径自掐了烟,目光掠过苏见景手中的袋子,看到都是些她爱吃的零食,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看来是在家,那就总不至于过得太差。

但他还是在树影处低低道:“汽水买错牌子了,她不喜欢喝这个牌子的荔枝味。重买吧,隔壁街的超市有。”

苏见景顿了两秒,抬眼。

旋即,连知了都没来得及换气的瞬间,只听到袋子砰地一声被甩落在地,苏见景疾速上前,拽住程懿衣领,猛地一记左勾拳。

苏见景咬牙切齿:“你他妈还敢过来?!你他妈怎么就还敢过来?!?!”

男人在夜色下平静道:“我有话跟她说。”

“你说他妈!你还有脸见她?!”苏见景气到满脸涨红,迎面又是一拳,“这拳,替我妹揍你的,你对不起她的真心。”

霍为开始颤抖:“打打打打架了,我哥最会打架了,我们出去拦一下吧,不然我怕他们打到进医院……”

还记得那年群架,也是有人借机给了程懿两拳,但程懿很快便锁喉过肩摔,生生把那群人都打到肋骨断了几根。

如果说有人能打得过程懿,霍为觉得,这种假设本身就不成立。

程懿自小做什么都不会输,动拳头这件事也一样。

但男人只是站在树下,如同愿意担负成为宣泄的出口,只为了换取一个渺茫的机会。

――他想见她。

苏见景绝不手软,紧跟着来了第三下。

“这拳,是你对不起她差点为你和家里闹翻。”

……

“对不起她退让的底线。”

“对不起她对你对未来的期待。”

“对不起她熬夜亲手为你做的婚纱。”

四下五下六下,苏见景微微喘起气来,眼底已经覆上薄雾:“接下来是我的。”

“你活该!”

“你畜生,你连小姑娘都要利用!”

“你有心吗?你愧疚过吗?!”

“你从来没爱过她……”

灌木丛后的霍为已经站不住了,拼命地想出去:“十拳了,程懿疯了吧?他怎么可能站在那让人打他十下?!不行,我要出去!”

程懿是什么人?天之骄子,万事中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以他的反应速度,怎么可能明知拳头会落下来,还不给出反击?!

但霍为还没来得及迈步,就已经有声音止住了这一切――

“哥。”

苏见景回头,看见苏礼,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她的靠近:“你进去。”

她启唇:“哥。”

苏见景:“不准给我出来!”

“我在家等你太久,所以想着出来看看。”

苏礼像是没听见那些话似的,解释完后,又从门口抱起一个箱子,缓缓走到了二人旁边。

程懿始终凝视着她。

夜实在太黑,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将箱子放在他脚边,说:“程懿,这些还你。”

看到男人脸颊和唇角处的伤,她心脏还是习惯性地抽痛了一下,但竭力压下。

程懿只低头看了一眼,借着稀薄的月光,发现里面全都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这一刻,她全数返还于他。

如同彻底划清界限,放下箱子转身的那刻,她说,“以后当陌生人吧。”

发觉她即将离开,程懿蓦然抬手,一把握住她手腕,沉声道:“我……”

然而她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苏礼垂下头,将他的手臂拉开,轻声说:“没必要了。”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声泪俱下,甚至没有哀莫大于心死,她的语气如此普通而寻常,仿佛只是得了一场盛大的感冒,剧烈的并发症过去,终于得到痊愈。

甚至没有给他做任何事的立场,哪怕只是道歉。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她在夏天的蝉鸣声中越走越远,模糊成小点,直至看不见。

苏见景攥在他衣领处的手也终于松开。

“你那是什么表情?”苏见景森森冷笑,“刚才理亏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连打我都不敢,你他妈现在跟我在这儿装什么情圣呢?!!”

苏见景正欲抬腿,下一秒面门上蓦地袭来一拳,程懿力道极大,仿佛蕴含无数隐忍至极的情感,将他打得后退两步,喉头也泛出腥甜。

苏见景:“你他妈疯了啊?!”

男人的胸膛在夜色下微微起伏,“我不还手,是我都认。”

“我人渣,我辜负她,我不是好人,对不起她为我付出的所有瞬间。”

“但是最后一条――”你说我不爱她。

“这点我不认。”

苏见景撑着栏杆站直,手指触上程懿那一拳打中的位置,才意识到,自己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因为程懿不认,所以把那拳还给他了。

四个人就在凌晨的花坛边站了很久,直到程懿抽完整整一包烟。

他折身去了后备箱,从里面搬出一箱东西,推到苏见景手里。

“她真的不喜欢喝那牌子的汽水,以后我不给她买了,劳烦你多跑两趟。”

苏见景低头。

这确实是苏礼之前点名说要的牌子,程懿居然会放到后备箱里。

瞥见旁边好像还有什么,苏见景多看了两眼,但程懿没有从后备箱里拿出来。

苏见景仍是恶狠狠:“没有了?”

“嗯。”

但是那天凌晨三点,陈夜淮分明见到程懿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束雪山玫瑰,沉默地放在了她房间的窗台。

这原本也是他今晚要送她的礼物,祝她新婚快乐。

可惜没来得及,故事打了个转,变成了分手快乐。

她素来敢爱敢恨,他早该清楚。

///

与此同时,星临湾内。

苏礼一言难尽地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摆在了桌上。

苏见景:“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不够厉害?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哭着感谢我帮你出头???”

“厉害。”苏礼笑得敷衍,用棉棒狠狠按了一下苏见景嘴边的淤青,这会儿语气又变真诚了,“占理你还能被打成这样,是挺厉害的。”

苏见景:“……”

他夺过苏礼手中的药膏,嫌弃地摆了摆手:“去睡觉吧,很晚了。”

“都三点了,睡什么,等会做个按摩,然后跟陶竹一起出去买狗。”

“陶竹?谁?”苏见景停了下,“不对,什么狗?”

“我室友,想买只暹罗猫,然后说给我找个伴儿,平时陪陪我,”苏礼说,“我就准备也养只柴犬。”

苏见景笑得嘲讽:“人家找伴儿是去找男人,你可真行,找的是狗。”

苏礼:?

“狗怎么了,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

想想她又道,“狗总比男人可靠吧,还可爱,给根火腿就会对着我摇尾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见景听到这里,手指愣了下。

他看着苏礼。

苏礼:“干嘛?”

“真没事啊?”苏见景说,“要不要再给你安排一段旅行什么的?远离这里,寻找净土。”

“那是以前的方法了,”苏礼摇头,拧开一瓶汽水,“我成长了。”

其实这个结局,她也不是毫无预料。

只是觉得万分之一的概率很少可能成真,现在想来,她连随手做个拼贴都能撞上热搜,大概有的人天生就容易遇到奇迹――不管好的还是糟的。

既然都是成年人了,她敢赌,就代表她愿意承担这份风险,即便输了,也不会把自己弄得太过狼狈。

她问心无愧,即使不能够求仁得仁,至少对得起自己。

苏见景啧了声:“那你上次遇到姓贺的那个SB,还不是花了足足一个月?”

“没有,我只是出去旅游了一个月。”苏礼敛了敛眉,“他能影响我一个月?我只用了五分钟就想通了,甚至没为他掉一滴眼泪。”

“只是在旅行里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比如人生、选择、自我价值之类……算了,这么高深,你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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