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云水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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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云水小镇

云州城东的云水镇,住着百来户人家,这里离州城最近,只隔了一小段路和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

新年伊始,万物复苏,在一户靠河边的小院子里,不时传来几声驴叫,门板上还有张大红纸写了告示——豆腐坊三日后开业大吉。

小镇就是这样,没有专门的门店,因云水镇离云州城太近,近到镇上的婆娘买个针线头油也要去州城的大街买,甚少在本镇的店铺。

在这里开店的多是家里有闲房,支个不花本钱的买卖摊子,打发打发时间。

驴子这种东西,清秋也曾见过,对它经常发出的怪叫声,既感到新鲜,又觉得好奇。

从前她总说要开个豆腐坊,今日总算实现,不过虽然她知道豆腐是用豆子做的,那白白嫩嫩的豆腐主要靠驴子贡献劳力才做得出来。

但真正面对那只长着四条腿的青驴,她还是退了又退。

“小四哥,这驴子不会咬人吧?”

站在她旁边的男子憨厚地笑笑:“放心吧,它从来没咬过人,听话着呢。”

“那……它怎么干活?”

“喏,给它头上戴上眼罩,再套上套,拉着砻臂一直转就行。”

小四哥拍拍驴子,又道:“你要真怕,让小伙计来做这些,你就只管卖豆腐得了。”

话是这么说,可清秋心里还是没底,她用无比崇敬的眼神看了看那头驴,它看起来很瘦的样子,也不知道能拉几圈。

“要不要喂它多吃点,我看它瘦得像风一吹就倒了。”

“清秋妹子,你放心,我给你找来的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好货,别看这驴子瘦,劲儿大着呢,”小四哥又从外面的车上卸下来几袋黄豆,和小伙计一起抬进来摆好,拍拍手道:“成了,过几天你就能开张了。”

“多谢小四哥。”

“客气啥,咱往后就是邻居了,我娘说让你晚上去家里吃饭。”

清秋没有客气:“哎,知道了。”

送走了小四哥,清秋把再次来到后院那间小小的磨坊,小伙计勤快,在打扫庭院,她与那头青驴相互看了一会儿,一个是尚不知换了个新主人,另一个是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新手下,想了想抓了几把草料扔到青驴面前,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好好干,若干得好,本老板牵你出去吃青草去。”

做豆腐是门手艺活,清秋从来只会用豆腐做菜,吃豆腐,却从来不曾亲自把那黄豆做成豆腐。

但院里那个小伙计瑞麟却有这手艺,人家家里原先就是开豆腐坊的,只因老爹好赌,把家败得精光还气死了他多病的娘,不得已才出来找活计。

院子里有个小门,出门便是小河,南国春早,正月里柳梢已冒出了新绿,年前几场雪仿佛催生了来年格外茂盛的春意,青草像憋着股劲儿一般蹭蹭地往外冒,没两天就绿了两边河岸。

清秋站在河边,被暖暖阳光照着,只觉说不出的舒服。

想起那日离开云州城时下的雪,即使身沐阳光,她仍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如果不是碰上买年货回家的小四哥夫妇,说不定她已冻死在路上。

凭借着一点小手段,她成功离开白露二人明为陪伴,实为监视地看管,情知自己用的不是毒,最多让二人肚子不舒服一会儿,清秋不敢留在城里,顾不得下雪,仓皇离城。

西城客栈在城西,她便从东城门走,城门外一片白雪茫茫,看不清路在何方,东倒西歪地走了半天,却被一条河拦住去路,正没奈何,遇上了小四哥夫妇,见她孤身一人走在冰天雪地里,实在可怜,便拉了她回来。

清秋本是惊弓之鸟,哪里敢上他们的车,要说白露的手段她是见过的,且不说小四媳妇,连状似忠厚老实的小四哥也有可能是白露乔装打扮,如今追了上来抓她回去。

可没等她摇头拒绝,身子一软已倒在雪地里,小四夫妇一瞧,得,拉回家去再说。

好在云水镇上也有大夫,为她诊治后并无大碍,应是近日劳累且心神不宁所致,休息了两日便能下地。

这草再长长一些,那头青驴就能牵出来吃草。

清秋往四周看了看,解下包在头上的花布,把头发散下来垂在肩上。

离开云州城时,她照旧做了妇人打扮,无他,全为方便罢了,她不想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依然有人问起还未婚配的原因。

只说已嫁人,却在夫死三年后被婆家人撵了出来。

撵之前在哪儿?又要往何处去?她没说清楚,也没有人逼着问。

小四哥有一老娘,同是寡居到如今的人,对清秋极是同情,硬是留她在家里住到过完年,这其间清秋也想清与其漫无目的地往东走,不如留在这里开个盼望已久的豆腐坊。

房子是现成的,小四哥家隔壁就有个小小的跨院儿,人手也有,瑞麟与小四哥家还是拐了好几个弯的亲戚,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做出来豆腐摆出去卖了。

河水缓缓地流过,让清秋想起了越都城外的东江水,这条河会不会是东江水的一条分支,终将流向东与东江水汇合,奔腾向海不得归。

她的心思也跟着飘到遥远的越都城,其实从这里往京城去,坐车只要两三日,骑马快得话得不到两日,很近。

清秋不知道离开世子府让她轻松了多少,前些日子被宁思平派的人跟着,没有半分心思在这个问题上好好想一想,如今一切安顿下来,她仔细地想了想,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并没有消散,东皇林看到的一幕依旧压在心头,世子与康家小姐到底会不会成亲?她只字片语也未留下,抽身离去,世子怕是恼怒至极吧?可是想想她平白担着这许多的心事,又为哪般?失身,失心,不停地揣测他会不会娶她,把她放在心中哪个位置。

她走,还真不是为了府里那些人的冷眼相待,而是发觉自己一日比一日更在乎世子,越是这样,越怕失去他的那一天到来。

算算日子,她离开世子府一段时日,怎么就好像已有一年?云水镇离云州城近,不时能听到些消息,比如说云州城里的西城客栈被封,不知出了什么事,京里来了几拔人。

有人在寻找她吗?这个可能让清秋一阵心慌,不会的,都这个时候了,白露没有追来,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没有人想到她会停留在云州附近,既不在云州城内,也没有跑远,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再大些的事便是北芜使团不日要从京城出发归国,据闻那位即将嫁入天府的雪芷大家不小心伤到了手,可能再也无法弹琴了……瑞麟今年十一,不知是心事太重,还是没有长好,看起来还没有十岁。

小四哥刚把他带来的时候,清秋瞪着眼睛直摇头,连声道:“不行,不行,这也太小了,他能干什么活?”

就是这个瘦小的少年,包揽了小院的所有活计,他努力做好每件事,只盼着秋老板能留下他。

瑞麟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来到小河边,不意外看到自家老板,她好像有想不尽的心事,散下的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拂动。

虽然她说自己是寡妇,可是跟镇子上那些寻常妇人根本不同,瑞麟上过学堂,在他眼中,秋老板便如诗经中说那样,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秋老板,四姨婆叫你吃饭。”

瑞麟说的四姨婆便是小四哥的娘。

清秋一向对外称夫家姓卫,可是又不允人家叫她卫娘子,瑞麟只好叫她秋老板,清秋想了想应下来,这样仿佛比秋掌柜的什么更神气些,比豆腐西施也上得了台面。

回身望去,清秋再一次叹气,瑞麟哪儿都好,就是年纪小了点,才十一岁,不然……不然还能怎么样?她又不是找男人,再说人家小小年纪就有手艺傍身,还要养家,听说家里还有个妹妹,他那个不务正业的老爹真是作孽。

清秋把头发包好,边走边道:“瑞麟,你也来吧,”“我不去了,昨儿剩的米热热还够我吃的。”

那样的干米饭,没有半星菜,如何吃得下?但清秋知他是想自己用饭还能省下来一些给同住在镇子上的妹妹,心中恻然,不由自主走进厨房,随意看了看,东西还算齐备,这几日瑞麟自己做自己吃,收拾得倒挺干净,就是菜少了点,除了几颗蛋和一点剩米饭,什么也没有。

她日日在小四哥家里吃饭,混个吃饱不饥,有些日子没下过厨,今日来了兴致,吩咐瑞麟生火,把几个鸡蛋打到碗里搅匀了,架上油锅炒鸡蛋,再把剩米饭倒进锅里和鸡蛋一起翻炒,撒上盐巴调味后,一道香喷喷的炒饭就此出锅。

整个过程里瑞麟看在眼中,直到清秋走了才醒悟过来这饭是给自己炒的,心中感动,还有那锅铲在她手中像活了过来,她是怎么做到的?清秋边走边皱着眉在自己身上猛嗅,好像油烟味太重了,下午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一定记得买些棉布回来做件下厨用的衣服。

三日后,云水镇上第二家豆腐坊正式开业,店主是个年轻的外来寡妇,这在镇子上算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开头几天豆腐坊里人流不断,大姑娘小媳妇个个去转一趟,端块豆腐回家做菜。

都说秋老板人长得齐楚,做生意也有一手,买豆腐送豆浆,还有麻油豆腐脑,大清早的喝上一碗,说不出来的舒坦。

鸡鸣三声,清秋从睡梦中醒来,掀开帐帘看了看,天才微明,她不急着起床,而是抱着被子在床上赖了许久,再睡是不成的,她又一次梦回世子府,穿堂过户,画堂影壁无一不真实地在她面前重现,人却没有见到一个。

类似的梦这一个月已经做了好几回,刚开始的时候,清秋还自打巴掌骂自己,巴巴地离开,又跟离了他不能活一样,这不是犯贱是什么?到后来几天不做这样的梦反而有些想念。

静夜起相思,相思不得闲。

或许只有在梦里,她才可以得到一些安慰。

等到瑞麟起身打扫的声音响起,她才慢吞吞地坐起来,伸个懒腰穿戴整齐,挽了个妇人髻,打扮妥当开门出去。

红红的日头发着刺眼的光芒,清秋眯着眼睛在院子里走了两趟才算完全清醒。

瑞麟尽职尽责地向她问好:“秋老板早。”

每回看他跟个小大人一样清秋就想笑,可一想到开门做生意就又笑不起来:“今天的豆子磨好了?”

“好了,刚点上卤水。”

卖豆腐实在是挣不了几个钱,豆腐就是豆腐,炒炒炖炖也不过是道菜,人不可能天天吃,清秋这摊生意除了早上热闹一会儿,基本上一天就到了头,原来豆腐西施也不好当。

她想了想道:“往后别做那么多,如今买得人少了,每天剩下那么多,咱就是天天吃炖豆腐煎豆腐也吃不完。”

“嗯。”

清秋耐不住清闲,把一天的时间都用在如何用豆腐做出不同品味的菜来,倒是便宜了小四哥一家。

清秋感激他们夫妇曾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每做出道新菜品,就送过去让他们品尝,倒也打发不少时间。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清秋自认寡妇身份是图个方便,可没想到麻烦也不少。

她是外来之人,在镇上落户之后,大家先是观望,后又觉得此女子长相不俗,性子也不错,完全可以接纳她,甚至把她变成本地人,这女人吗,自然是嫁到这里才算得上是真正成了本地人。

但凡有媒人上门,把那男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时,清秋只是安静地听着,不时为对方倒点茶水,最后才道因为之前的夫君,此生是不可能再二嫁的,最多留人吃顿饭,送块豆腐,她自有本事把那些长舌妇人的嘴巴堵上。

时间一长,上门说三道四的反倒成了讨吃的去了,再不提说媒之事。

寡妇再嫁只有配个鳏夫,小小的云水镇哪有那么多死了娘子的男人,与清秋相配的人不多,真的不多,满打满算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其中就有与豆腐坊隔了三户人家的洪家,说起来洪家的男人洪北贤还是个读书人,小镇上的人尊称一声洪相公,洪家小有家财,他读书几年进京赶考却未得中,便回来踏踏实实地守着老婆儿子过日子,前两年老婆殁了之后一直未娶,自清秋来了之后,热热闹闹地在他家不远开起了豆腐坊,以清秋的容貌,豆腐西施这样的名号自然是稳拿,风度自然不与小镇上的女子相同,洪北贤才重又起了续弦的心思,请媒婆去说了几回,却没有结果。

他是一万个想不通,洪家是这条街上最气派的,青瓦白墙愣是比周围的房子高出一大截,虽然是在镇上,可比云州城的普通人家条件也好,家有仆人,嫁进来就做夫人的,自打有意续弦后,想嫁进他洪家的人不在少数。

直到三月过尽春意凋零,清秋也不曾松过口,她哪有闲情再想嫁人之事,守着这个摊子便十分满足,再说那个洪北贤长得过于呆板,偶然在街上碰上,清秋还没怎么样,他倒慌得退后数步,弄得她极为尴尬。

再不然就是白天晚上弹琴,琴曲都是一个意思,他在心中思慕一个女子,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云水镇上有几个人能听得出好坏来,时间长了,连不相干的人来买豆腐也会替洪北贤说两句好话,对他这么别有怀抱的高雅行为极是赞叹。

每到这时候,清秋就钻到磨坊里不出来,拿草料引得那只青驴发急,不断发出长叫,一声比一声高,直压过西边传来的琴音。

“秋姨,你别逗它了,瞧它多可怜。”

说话的是瑞芳,瑞麟的妹妹,她才来豆腐坊,总也不明白为什么秋老板要折磨这头干力气活的青驴。

清秋笑着摸摸她的头,任她拿草料去喂驴,心想若不是这样,自己会忍不住冲到洪家把洪北贤弹的琴给砸得再也看不出那是琴才行。

这个洪北贤一定认识她,知道用这种方法最能折磨到她,比驴子吃不到草料还痛苦,她宁可听驴叫。

瑞麟那个好赌的爹瑞廉在气死老婆之后幡然悔悟,狠下心来戒了赌,带着女儿来找儿子想要赎罪,生生在清秋的小院子里上演了一番血泪交替父子重逢的大戏,惹得清秋跟着掉了不少眼泪,难得才九岁的瑞芳跟她哥一样懂事伶俐,使得清秋心软应允她留在豆腐坊,只是瑞廉却不能留下,得独自去云州城里谋出路,一是不方便,二是小小的豆腐坊实在没有能力养这么多人。

瑞麟、瑞芳兄妹二人一个勤快,一个可爱,清秋的日子殊不寂寞,小小瑞芳虽然比灶台高不了多少,对做菜倒是挺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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