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后园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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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后园初见

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

于此而往,则自婚矣。

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作为望川大地的首富之国,南芜盛行早婚,不管男子或女子,未到适婚年龄,便早早地定下婚约,待到男子成年女子及笄,便男娶女嫁,生怕娶不到媳妇、嫁不到相公被人耻笑。

觅得如花美眷也好,嫁个如意郎君也罢,自家条件好的,尚能挑完东家挑西家,条件不好的,只能干巴巴地坐在家里等人家挑了。

男子还好说,但凡五官端正、四肢俱全者,即使误了适婚年龄,总能娶到个婆娘,而女子不同,一旦摽梅已过,便成了那秋黄瓜,再也无人问津。

清秋觉得自己很冤,想起嫁人这档子事就有股说不出的闷气。

作为贤平郡王府的膳房管事,她每日除了三餐时分打点府里众人的饭食要费点心神,别的时候都很清闲。

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谁让她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呢?常听人闲言碎语取笑便罢了,初入王府那年,曾有个前院的买办,一直想娶她回去当二房,多次当众求亲,忍无可忍之下她抓起锅子将那个不开眼的男人敲昏过去,才算得回清净。

按说越都城里所有的女子都嫁不出去,也不应该是她。

自小她便是众人口中的小小佳人,小满月脸就像那年画里的娃娃。

再长长,端的是眉目如画,都说此女长大后定然倾国倾城的容貌,故未及舞勺之年,便和越都有名的富商——前城门高家订了亲事。

只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人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清秋却恰恰相反,倒不是说变丑了,揽镜自照,称得上是相貌不俗,却无幼年那般出色,仅此而已。

好在她早已订下亲事,就等着及笄后与未婚夫婿成亲,再三年抱俩,做少奶奶去,可谁料赶上南北两国开打,皇帝下诏要适龄男子从军,她那未婚夫婿是富家子弟,捐些银子征役之事便轮不到他,可那高家小子干吗非要往战场上跑?难道是嫌她没有以前好看,怕她及笄后便得迎娶她?边关将士阵亡的名册传回越都时,已是深秋,清秋满十五及笄,等来的是那人的死讯。

高家因着独子没了,心灰意冷下也不理会她,不声不响地搬离了越都,据说是回了祖家。

清秋相依为命的爹爹恰在此时病逝,她满心伤感守了三年孝,便过了嫁杏之期。

时人嫁女多妆奁,清秋家本是小富,其父是文人,不会理财,早已没落,哪里来有拿得出手的嫁妆,自是少有人问津,偶尔有媒人上门也是为一些死了娘子的鳏夫或身有残疾的男子提亲。

眼见着家道败落,清秋并不依靠亲友,她散去家中奴仆,出人意料进了贤平郡王府做厨娘。

其实清秋自小也是被家人当个千金小姐养着,平日里只是作诗弹琴,哪儿曾见过她做这等活计,一众亲友街坊都等着她被赶出来,谁知道她竟做得津津有味。

因她有项本事,凡是喜爱的菜肴,只要尝过,总能做个八九不离十的味道出来。

从前只当趣事来做,不曾想有一日竟要靠这个过活。

她进王府后,一味莼菜鲈鱼吃得郡王和郡王妃赞不绝口,留在了王府膳房,至此也算有了着落。

王府酬劳颇丰,一年后还当上了膳房管事,日子更是清闲,当下把那嫁人之事抛到脑后。

但凡叫清秋的女子,莫不给人以冷艳脱俗之感,自然与灶台炒锅挂不上钩。

可偏偏她这个厨娘就叫清秋,今年她已经二十有二,算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此生怕是嫁人无望。

想起这事,清秋就觉得嘴角泛苦,眼下她无亲无故,孤身一人,闲时也曾对着落花流水常自嗟叹,只觉一生太长,做人太苦,不知几时才可解脱。

近日越都城最轰动的事莫过于南北两国停战,准备和谈,南芜北芜原本出自同源,天下本来只有一个芜国,三百年前一场宫变,当时的芜元帝突然驾崩,京都一场混乱,原太子带着人马愤然离京,一路北上,纠结不服新帝之人,更得天下第一奇门天府的支持,以望川山为界,竖起了反旗,至此芜国一分为二,另有边陲小国趁乱观望,或依附于南芜,或依附于北芜,南芜兵肥马壮,而北芜人血性勇猛,隔个几年就战上一回,谁也没占到便宜。

两月前望川山上一场拼杀,南芜打了胜仗,夺了北芜几座城池,一向水火不相容的南北芜在北芜难得服软的情况下,打算进行百年来第一次和谈,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此次望川山之战的功臣,便是贤平郡王世子卫铭,月前刚从边关返京,挟誉归来见天子,沐天恩,赐万金,因他是世子,父为贤平郡王,加官可以,加官进爵则是日后之事。

皇上甚至另赐给他一座府邸,只是尚未完工,故还要在贤平郡王府待上半年。

那日他载誉归来,越都城的女子全都拥到街上,要看看一别六年的京中铭少变成了何等模样,所幸他没让那些女人失望,五年前丰神毓秀的少年变成了气质温雅的儒将,一身银白战甲耀得人睁不开眼。

回府后,清秋曾远远地望上那么一眼,谁让他的名气太大,没去边关前,就是名动越都的风流人物,六年后他一回来便比那春画堂的名角风头还健。

她站得太远,只瞧见他一身戎装,想必圣前受封,荣耀之极,可是那明亮的盔甲竟让她想起了几年前送那个短命鬼离京的情景,还没看清世子爷长得是俊是丑,便心惊肉跳地逃回膳房,发誓再也不好奇看热闹了。

世子卫铭人才出众,又是功臣,哪家不想拉拢于他?上门送礼结交的,设宴送请帖的,每日都少不了应酬,或者同早年的至交好友们共叙旧情,赏赏夜景,喝喝花酒……酒醉归来,不光他房里的奴仆们受累,膳房也没消停,醒酒汤常备着,或者做些夜宵点心,总之,王府上下全都围着他传。

郡王倒是高兴得很,连着在府里办了几次宴席。

这些日子以来,哪里都在提这件事,郡王府里人人引以为荣,仿佛主子的荣耀便是奴才们的荣耀。

郡王妃还几次亲至膳房,要洗手做羹汤,慰劳几年未见的儿子。

清秋性懒,最不喜的便是忙乱,郡王府的主子们不多,她这个膳房只管主子们的饭食,世子爷没回来的时候,她的日子称得上是逍遥。

可自打世子爷回来,她就没有消停过,听说边关将士风餐露宿,甚少讲究,但这位世子爷,那叫一个讲究,一日三餐吃什么均下有单子,样样精致,他当自家的膳房是御膳房吗?清秋敢怒不敢言,尽量满足这位爷的要求,冷热荤素可着劲儿地翻花样,谁让人家是世子爷,她司清秋只是个膳房管事呢,人的命,天注定。

六年前她正是待嫁时刻,满心以为就此修成正果,与命定的良人共结鸳盟,双宿双飞,谁曾想邻家的丑女都嫁人生了仨胖小子了,她倒落得孤家寡人一个,这个膳房管事说起来好听,可也只是管膳房的,连给英勇神武、身份尊贵的世子爷提鞋也不配。

这是六月里的一天,还未到辰时,天已大亮,贤郡王府里出去采买的车子停在靠近厨房的角门,几个仆役正往里面卸着菜肉蔬果,两个伶俐的丫头拿着账本,一个记一个算,虽然早就做惯,日头尚未出来,可也晒得二人额上布满了薄汗。

每天卯时三刻起身去早市,是郡王府里的规矩,连水也是一早从越都城附近的下江山运来,那里的泉水味甘,冲出的茶也好些。

按说城中大户都有附近的庄户按时按点地给各家送菜,每天赶早去早市的并不多,但是郡王府不一样,老郡王在世的时候信奉勤俭持家,多年传下的规矩,吃多少用多少都得算得精细。

空气里还有晨露的芬芳,不远处的几棵木芙蓉树后,清秋躲在此处的竹躺椅上睡回笼觉。

她图凉快,只穿了件单薄的粗布衣,歪在上面睡得酣香甜美,全然不顾隔着树丛的吵闹人声。

她昨夜当值,偏遇上世子在府里摆席宴请,膳房跟着熬到下半宿。

如今这日子不好过,连睡个安稳觉也不能够,清秋早就盼着世子爷搬出府住,她好逍遥度日。

“清秋姐姐,清秋姐姐,这是今天的账目。”

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让她头大不已,勉力睁开惺忪睡眼,两张如花的面孔探在她面前,当然,两个小丫头不过中人之姿,比不得郡王府里那些身娇肉贵的大丫鬟,可胜在青春焕发,脸蛋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凝雨、含烟啊,放着吧。”

“不行,老管家交代了,要看着你过一遍才行。”

两个丫头平时听话得很,只是这点向着老管家,如果她现在不看,必定扔到一边积到明日,明日再往后拖,直至月末才清算。

府中盛传清秋和府里的老管家有不可告人之事,才捞到这个管事一职,传到她耳里,她只是笑笑。

谁让她是个老姑娘呢,在众人眼里,也就只有去给人做填房的命,被人指点戳脊梁骨是常事。

本来嘛,老管家为人甚是严厉,却不知为何只待她亲厚,甚至那些曾向她提亲未果的卑鄙小人,传出谣言说清秋得了膳房管事一职皆因上了老管家的床。

清秋还是不语,那些人也不想想,老管家的年纪快上六十了,有那么好的体力吗?真相很简单,老管家的老妻——榴花,是清秋未见过面的母亲的一门远亲,对她颇是照顾,否则哪来如此好的差事。

就拿这每日采买之事来说吧,这可是肥差,王府的厨房每天要采买数以车计的东西,虽然贤平郡王家人口简单,一妻一妾两房四口人,再加上个侄小姐,主子不多,用着的人可不少,文的、武的、弹琴的、吹曲的,甚至有个小小绣坊,专门为府里的贵人绣帕子,还有那吹拉弹唱,府里养着的清客……光是伺候几位主子的下人也分着三六九等。

这么多人都要吃饭,每天从她手里流出去的银子白花花的不知耀红了多少人的眼,都盼着哪天能去管一管厨房采买,揩揩油水也是好的。

她懒得动这个心思,去年一年尚还动动手做几道精致小菜,如今升做了管事,便彻底清闲,即使偶尔拿起锅铲,也是挥在手里骂人,呃,骂人是不对的,可是她不厉害些,那些男人就当她好欺负。

“清秋姐姐,我俩写得可对?”

她合过来草草看了一遍,当看到羔羊肉、鹿筋时,眼角一跳,又买这么贵的食材,世子爷自从边关回来,这两样就常常出现在膳房采买的单子上,他也不怕吃出毛病。

今日还未到月末,她已得去账房支银子,不定那个管账房的老刘怎么苛责她呢。

拿着账本大致顺了一遍,数目不错,清秋满意地合上账册。

这俩丫头开头并不识字,全凭她一个人记账对账。

每天算这些让清秋很不耐烦,便挑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费了些功夫,教她们认字和简单的记账法子,这些俗务,全交给俩丫头,自己偷懒睡觉。

没法子,厨房千好万好,就晨间出去采买太辛苦,简直要了她的老命。

每日采买后清秋都得休息一会儿,等到最后一刻才进厨间,两个小丫头知道她的习惯,便你推我一把你揉我一下地走开。

清秋又瘫到躺椅上不动,隐隐听见两人在争论世子是笑起来好看,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

年轻真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简单的梳个双环便已灵气逼人,晨光照在二人身上,像镀了层光。

哪像她,虽然二十一足岁,但已算二十二岁,早两年已经不好意思顶着双环,索性只将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美其名曰做活的时候省事凉快。

说得也是,整日里灶前忙活,新衣服都难得上身,头发梳得再好有什么用?唔,再让她睡上一刻钟……不知哪里飞来一只画眉,落在枝头婉转鸣叫,惊扰了她的好梦,朦胧着开眼,隐隐觉得有道人影立在西边影墙下。

那是什么?只因困意太深,她未及往深入想,竟又闭眼再度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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