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礼看着凤如青离开了黄泉, 夜风卷动赤沙迷了他的眼睛,他在这无人看到的夜里,终于露出了一点哀伤的神色。
他慢慢闭了闭眼, 晶莹悄无声息地滑落,滚烫地烫裂他看似无懈可击的伪装, 却又很快被夜风带得冰凉。
他抬手慢慢地用指尖抹去那点水泽, 而后任由秋风将他微红的眼圈抚慰到干涩平常,这才轻抖衣袍,转身回了黄泉之中。
其实最后他不想问出那么一句的, 他想说的是, “若在人间无处可栖, 黄泉鬼境, 永远为你留着鬼王殿。”这里永远是你的退路。
可他哪怕是看出了她已然心系了人,却还是问出了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当初的红绢布是他亲手系上,如今确实不该再提往事。
她挥洒功德, 只为那二十年的相伴, 将他自阿鼻那样的地狱生生送入了轮回, 他也不曾辜负她的好意, 如今已经成为鬼王, 而往事已矣, 他不该贪恋也不该回头。
他能帮她的还有很多,白礼微微叹息, 径直回到了鬼王殿中。
况且他为人王之时并没有恶鬼记忆, 并不知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在阿鼻之中又是如何污浊不堪。
现如今他什么都想起来,又怎还能自欺欺人, 单纯天真地告诉她,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白礼回到从未动过的鬼王殿中,除衣躺在了大红锦被之上,闭上眼睛,相逢又相离,这才是轮回。
凤如青自黄泉离开之后,在夜风中乘风而行,却一时之间,确实不知去往何处,曾经黄泉是她的归处,而如今,她的宫殿在天界,这人间,已经没有她的归处了。
不过她略微迟疑,便乘风去了悬云山,正好明日还需为施子真修复仙骨,她心念所至,已经到了施子真焚心崖的石室门外,石门已经修复好了,可她站在门外举了手,顿了顿又放下了。
这个时间施子真想必已经休息,就算不曾休息,也在打坐,她是不太适合扰他。
于是凤如青径直去了月华殿,荆丰难得没在,凤如青本想着去偏殿宿下,结果坐在桌边,发现荆丰撰写了新的门规。
他一手字写得十分好看,字体规整,收笔之时又不失苍劲。
她读着悬云山的新门规,觉得颇为有意思,无声无息的岁月流逝,悬云山的门规也相较从前,废旧迎新,改动了许多,更加的具有人性,而不像从前那般的不近人情。
例如仙门问心阵,改成了三年一次,可以过三次,哪怕是困于情爱,但只要德与心智过关,也不是不能留在山中再修炼。
而弟子们之前,虽是居住长春院,却各有小院,除了上课和历练,几乎相互交流的时间并不多,而新门规之上,加上了要弟子们多多切磋探讨,交流心得,并且定时上报心得一类。
凤如青瞧着来劲,拿着桌边上厚厚的一本,一看就是好久没有动。
烛火跳动,加上这门规的蝇头小字,宛如最佳的助眠宝器,凤如青没多久就直点头,等到荆丰与门中长老们商议完事情回来,未等进门,便已经察觉了他寝殿中有人。
不过他脚步丝毫未曾迟疑,甚至还雀跃起来。月华殿有结界,能够这般轻易地进入其中,在他殿中停留的,除了凤如青不做第二人想。
果真荆丰快步走进殿中,便见到了凤如青正伏案而睡,墨般的青丝落在桌上铺陈开的准备绘制悬云山地图的纸张之上,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微微张开桃花般艳丽的唇瓣,看上去正如一副活色生香的画。
荆丰脚步微顿,到嘴边的“小师姐”又咽下去,他勾起嘴唇,笑弯了眉眼。
凤如青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荆丰横抱着,她连忙起身要下来,荆丰却说,“夜深了,我抱小师姐去床上睡。”
凤如青想说不合适,她已经在偏殿铺好床了,然而身子一触到柔软的被褥,她也懒得动懒得再张口,反正荆丰也是个草木。
不过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整个人又被藤蔓大网扣在床上的时候,凤如青看着气急败坏正自残砍藤蔓的荆丰,便颇为无语地叹了口气。
“你本体真的是双姻草吗?”凤如青开腔调侃荆丰,“莫不是个大蜘蛛吧。”
荆丰简单粗暴地把自己的藤蔓都砍断,然后有些委屈道,“平时不会这般,也不知为何小师姐宿在这里便失控得厉害……”
凤如青听着更无语,“你快去找百草仙君好好瞧瞧吧。”
凤如青从藤蔓里面出来,施了清洁术之后起床喝水,荆丰收拾好了自己,与凤如青一同去五谷殿中吃了些东西。
如今悬云山弟子也不若从前那般多,即便是放宽松了很多择选的条件,外门弟子却也开始越发的少。
弟子们修为境界在二境之上,几乎都出了门派去人间驱邪除祟,因此凤如青与荆丰早饭没有碰到几个低阶弟子,清净得有些过头。
凤如青与荆丰吃完出来,他当真忧心忡忡地去找了百草仙君,这样失控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休息还好,若是对战之时便就麻烦了。
凤如青没有跟着他一起,而是去焚心崖禁地找了施子真,石门紧闭,凤如青提着灵谷粥,在外叫了很久的门,施子真才开门。
他面色看上去比前两天好些,只是神情很冷,凤如青恭敬见礼,叫了师尊之后,便笑着提起手里的小罐子,“师尊,我带了些灵谷粥,也有益于滋补身体,你趁热喝些?”
施子真没有让开让凤如青进门的位置,看了眼她手中盛着粥的小罐子,说道,“我说了,我已经无需再进食,你不要再带吃的上来。”
他态度十分冷淡,若是从前,凤如青定然转身便走,但如今她浑不在意,因为施子真这些年,确实一直对谁都是这样的。
“师尊,我以后不带了。”凤如青说,“那师尊可否让我进去?我来助师尊修炼。”
施子真没有马上让开,他看着凤如青,神色近乎严厉地问,“你昨夜来过,是宿在悬云山?”
凤如青点头,坦荡且无隐瞒,“黄泉我已经去过,不方便再宿在那里,我在人间无居所,便只能回山啦。”
施子真动了动嘴唇,还欲再开口,最终却只是抿住唇,让开了位置,让凤如青进门。
她与荆丰亲近,他老早就知道,荆丰甚至与穆良都差着一重,和她格外的好,甚至连她当时出现的行踪都帮着隐瞒。
可从前自然是无碍,但如今她乃是双姻草塑身,荆丰是双姻草本体,近些年花期颇为不稳定,他们不宜在一起太久。
可施子真总不能告诉小弟子离你师弟远些,于是便索性没有说,他现在连自己为何终日暴躁都搞不清楚,仙骨开裂对他影响比他预想的大得多,他需得尽快恢复如常。
于是石室当中,施子真盘膝坐在石床之上,凤如青则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边,灵流与潺潺溪流般的神力在两人中间流转,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夕阳西下,施子真结束了几大周天的灵力运转,凤如青才收了神力起身。
她摸了水壶,里面竟然是空的,她家师尊之前便不食五谷,凤如青瞧着这架势,他往后怕是连露水都不喝了。
施子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眼见着又要赶她走,凤如青连忙道,“师尊,我已经同荆丰商量过了,荆丰也开始与各家仙门走动,下面便是开妖塔,引妖入熔岩。”
谈到正事,施子真一直烦躁的情绪顿时没了,“妖兽不同于魔兽,更加难以管束引导,多生羽翅,此番需得慢慢筹谋,光靠各家仙门加上一个你也是不成。”
施子真不着痕迹地皱眉,“待到日子定下,我与青沅门掌门和浮罗门掌门结金刚大阵,可断后。”
他虽然如今仙骨开裂,可这种事情,作为仙首不可能不到场。
凤如青也从未想过要他待在山中,毕竟施子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
“师尊不是说了,若我有什么不便,可以去找泰安神君,”凤如青说,“定下日子,我准备回一趟天界,泰安神君,还有我在冥海之底识得的那些人鱼族,我都能请下人间,再不济,我可以向天帝借兵,反正能拉上的都拉上,定能保证全无纰漏地将妖兽引入熔岩。”
魔兽消弭之后,魔族经年环绕的魔气便急剧消散,人间也因此受益良多,若是再将妖塔中镇压的妖兽解决,对于人间四海的和平来说,积压数千年的隐患被清除,是一件十分厚重的功德。
若是心存私念,以凤如青如今能力,硬要自己扛下,也不是不能成功,毕竟她神力强横,又不是如天界那些神仙一般的空有神力,她的战斗经验也十分充足,这份功德若是拿下,说不定还能再进神境。
可凤如青此番言论,便令施子真心中十分满意,连带着多日暴躁的心境也跟着畅快了许多,难得对她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神色,“你这么想是对的,功德无尽,人间却经不起妖兽暴虐的波及,既已经想好了,便放手去做。”
凤如青察觉他神色柔和,顿时像个被摸了头的家犬,若不是没有尾巴,怕是要摇断了,这种感觉真的太新奇了,施子真这段时日当真是无论她提出何种计划,都赞同支持。
而且得到尊长的认同和夸赞,尤其这人是施子真,凤如青很难不喜形于色,从前她只能听到穆良夸赞她,大师兄对她永远温柔宽厚,可施子真不同,连穆良那般优秀勤勉,他都没有夸赞过几句!
“师尊,”凤如青满眼亮得如同星河倾泻其中,凑近一些看着施子真。
施子真垂目看她,见她笑得像朵花,一双眼中倒映的都是自己的影子,心中多日的暴躁一扫而空。其实施子真关于天下形势,比凤如青看得更加透彻,对于人性,也比凤如青更加清楚。
并非是他屡屡赞成无条件支持,而是越是往后走,越是经年日久,越是看着他的小弟子在门派之外狂野生长,他越是发现,他们走的路背道而驰,可在某个转弯拐角,却常常殊途同归。
她走的路,是这世上最难的路,可她心性从未受到影响。她心怀大爱,却又不困于小爱,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如她这般的透彻又淡然,不曾急功近利,只做好眼前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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