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八月父皇万寿过后, 便就离京西出。时间紧迫,李玄度十分忙碌, 今日人在王府,处理着离开之前的杂事。
他走之后,王府里的人和物自然一切照旧,但放鹰台里豢养的那些活物,却是要加以妥善处置。
从他小时起,便就陆续开始养鹰养犬,到如今, 放鹰台里有几十只猎犬, 上百猎鹰。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自然不能继续留了,这些日他都在处置。或送人,或转至皇家鹰犬房寄养。今日鹰犬房的人来了, 要转走鹰犬。放鹰台里驺奴往来,猎犬的吠叫之声,此起彼伏。
里头的好些鹰犬都是自己从小养大的, 也有了感情,李玄度有些不舍,亲自来这里看着。正在叮嘱鹰犬房的主事往后务必要好生照顾这些东西,忽见府中管事奔来通报,说菩家来了一个自称名叫来儿的小厮, 想要求见他。
李玄度立刻便联想到了菩家的那个小丫头,猜必是受了她的差遣。
元宵那夜过后, 到现在,一晃小半年过去, 她再没有来寻自己了。前几日,他去鸿胪寺寻菩远樵,商议设西域都护府的事,当时还想到了他的女儿,好久没有见了,本想问问菩远樵,那小豆丁最近在家中过得如何,但想到自己开口显得贸然,也就作罢。却没想到她今日突然差人来,可见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心情不禁愉快了起来,点了点头,立刻朝外大步而去。
不过是个小厮罢了,管事本以为他根本不会理睬,谁知二话没说,便亲自去大门口见人。
这脸面给的,实在是前所未见……回过神,见他已迈步往前去,忙喊道:“殿下,人在后门!”
李玄度立刻转去后门,到了那里,果然看见菩家那个少年小厮立在台阶下,见自己现身,立刻上前拜见。
他点了点头,问道:“何事?”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道娇娇软软的小女孩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秦王哥哥!”
他循声转头,见门口一只石狮之后,探出了一只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李玄度心中一喜,立刻朝她走去。
菩珠也从藏身的狮子后头走了出来。
李玄度蹲了下去,和她平视,笑道:“今日又是偷溜出来的?”
菩珠双手背后笑眯眯地道:“我好久没见到秦王哥哥了,秦王哥哥你也不来找我,我有些想你了。”
李玄度笑了,揉了揉面前的小脑袋:“进来吧,天热!”
“谢谢秦王哥哥!”
菩珠迈腿跟着他上了台阶,入内,一群人牵着猎犬出来,吠声一片,李玄度本担心她害怕,正想叫人离远些,却见她睁大眼睛张望四周,并无惧色,便主动向她解释,说今日正在处置放鹰台里的鹰犬。
小豆丁眼睛一亮:“我想去看看!”
李玄度见她胆大,便带着到了放鹰台。一边和寻自己的人说着话,一边留意着她。见小豆丁东走走,西走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最后沿着那道玉阶爬上了高台,仰头望着停在上面的一只白雕,仿佛很有兴趣,便跟了上去。
“秦王哥哥,我能不能摸一摸它呀?”
玉雕勾嘴利爪,双目金色,神色威严。小豆丁既不怕它,李玄度便照她所求,将玉雕唤来,让它停在自己的手臂之上,举到她的面前,教她如何抚摸。
小豆丁伸出一只小手,照着他的教导,小心翼翼地抚摸了玉雕的羽翅片刻,问道:“秦王哥哥,这只呢,你也打算送走吗?”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猎鹰,名叫金眼奴,极有灵性,他实在舍不得送走,打算一道带往西域,拟加以训练,可传递消息。正想解释,听小豆丁又道:“我喜欢它。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我一定会好好养它的!”
李玄度毫不犹豫,立刻点头:“好。”
“它名叫金眼奴,我让府里最好的养鹰人跟你回去,教你如何养好它,让它听你的话。”
“谢谢秦王哥哥!”
小豆丁十分欢喜,连声道谢。
李玄度的心情也很愉快,取来自己平日训鹰用的一只哨,亲自教她一些如何使唤金眼奴的基本技巧,教完后,将那养鹰人唤来,命往后听她吩咐。
李玄度带着小豆丁在放鹰台又玩了片刻,见日头大,晒得她额头出汗,便领回到正屋里,唤来婢女,替她洗面净手,送上凉茶糕点,再让骆保在一边陪着,道:“你慢慢吃,我有事先出去了,等下回来,送你回家。”
菩珠今日偷溜出来找他,正事还没说,怎可能就这么让他走?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说道:“秦王哥哥,我找你有事。”
李玄度停步,见小豆丁的眼睛看着近旁的人,笑着摇了摇头,命人全都退出去。
菩珠这才朝他招了招手。
他便上去蹲了下去,方便她和自己说话。
菩珠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将那日偷听到的太子和祖父的谈话说了一遍。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秦王哥哥,我发誓,我刚才说的话全都是真的,没半句撒谎。”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门口,喝令阶下之人全部退出庭院,未经召唤不许入内,这才关门走了回来。
“你当真没有听错?”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问她。
“我听得清清楚楚,”菩珠说道。
他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
“秦王哥哥,我也不大能听得懂太子殿下和我祖父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但我感觉,他在防备皇帝陛下,害怕皇帝陛下会废了他……”
她话音未落,就被李玄度一把捂住嘴,抱着匆匆带进了后面的一间书房里,将她一把放坐在了自己的书案之上,随即过去,闭上了门。
“不许胡说!”他走了回来,低声说道。
菩珠便不说话了。
他也沉默了下去。
菩珠等了片刻,再次开口轻声说:“秦王哥哥,不知为何,我有些害怕……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并没有真的听进我祖父的劝……他的身边除了我祖父,还有好多别的人吧?我怕他们万一和太子殿下想法一样,怂恿他做出不好的事,那就糟糕了……”
李玄度皱眉:“别胡说!我太子皇兄不是这样的人!”说完却见小豆丁咬了咬唇,委屈地争辩:“太子殿下他心里头的那些想法,倘若不是我恰好偷听到了告诉你,你以前有想到过吗?”
李玄度一顿,一时竟无话可说。
菩珠偷偷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太子殿下那日走后,我很担心,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带着好多兵马,竟是秦王哥哥你的兵马,从北宫门里杀了进来……”
菩珠见他目光蓦然一沉,急忙摆手:“我真的梦见了!还看见了一个领头的人的脸,四四方方,长了一脸胡子,脸上全是血,很是可怕!我醒来,越想越怕,这不是在害秦王哥哥你吗?我不敢告诉我祖父,我就过来找你,和你说……”
李玄度见她一张小脸充满了惊恐,不忍再责备,急忙放轻声音安慰她:“莫怕!只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
菩珠伸出手,紧紧地捉住了他的衣袖:“秦王哥哥,我真的很害怕。你一定要小心你的太子兄长啊!”
李玄度沉默了许久,叮嘱道:“今日你和我说的这些,还有那个梦,回去了,谁都不能讲,包括你的父亲和祖父,知道吗?”
菩珠立刻答应:“我知道!”
李玄度点了点头,柔声道:“好了,我送你回家吧。”
菩珠今日来寻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他。
和当日提醒父亲一样,亦是托梦。见他这反应,应是对自己的话上了心。
既达成目的,也就乖乖应好。
李玄度亲自送她回到菩家,目送她的小身影从后门入内,在原地立着,微微出神。
他的太子皇兄,即便真的和父皇暗生裂痕,他也不信,他会做出过激之举。
但菩家这小豆丁描述的梦境里,提及的那人,相貌却确实像他的一名手下,鹰扬卫右副将孙成。
她怎可能有机会认识孙成并记下他的容貌?
但被她提醒,他倒是想了起来,孙成早年确实曾是太子舅父大将军梁敬宗的旧部。而自己的太子长兄,从前和舅父的关系很是亲近,只是这两年,走动才少了。
从前他从未曾留意这些,此刻,回忆这小豆丁向自己描述的长兄和他祖父的那一番谈话,心下顿悟。
或许是为了避嫌,太子长兄这两年才和他的舅父疏远了关系。
李玄度心事重重,转身而去。
……
时令进入八月。
次日便是皇帝万寿,因非整寿,皇帝无意大庆,只下令休沐一日,接受百官群臣的贺表,并将于明晚,在延熹殿内设下百宴。到时候,皇子、宗室、百官、各国使节总共千人,将各就其位,一道为皇帝贺寿。
朝廷决议要开西域都护府,又逢皇帝万寿,也算是双喜。最近朝堂内外,人人皆是喜气洋洋。但今夜,东宫之内,太子深夜仍然无眠。
他独自立于东宫的书房之中,眺望着窗外的漆黑夜色。
舅父梁敬宗的话,不停地响在他的耳边。
而他,终于也下定决心,答应了舅父,就趁明晚的大好机会,实施谋划已久的一个计划。
逼宫。
皇帝对舅父的限制,这两年越来越多。如今他虽还官职在身,但手中的实权几乎已要被架空。
舅父说,一旦将来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空架子,姜太后也去世,皇帝想废太子之位,便就轻而易举。
而最有可能取代他的人,便是他的弟弟秦王李玄度。
如今他虽无实权,只是一个鹰扬卫将军,在朝廷里也无威望可言,群臣谈及秦王,只觉他是一个玩心重、受皇帝宠爱的少年皇子。但,舅父警告他,如今朝廷设了西域都护府,情况便不一样了。
他去了之后,以他的能力,用不了几年,无论是威望还是实力,必会大长。
他亦是皇子,到时候,谁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夺位之心?再有皇帝偏心加持,到时候,他这个太子,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他已被逼上了绝路。于他而言,最好的法子,便是趁舅父手里还有人脉和兵力,尽快动手,早日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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