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黑白的老照片淹没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侧边,倾塌大楼的朦胧轮廓,高糊灰黑像素的色调迭退,构成晦暗的天际线和纯黑的断壁。
《悲悯烂尾楼》的竖排大字号在这张照片的左侧,李重遇用指尖拂过这几个字,指腹沾上了十余年的劣质墨水,有些污黑。
他看着那张曾在手机屏幕上,令自己久久失语的照片。照片里是一片倒塌的烂尾楼,流浪动物的尸首碾碎在石块和钢筋里,还未毁裂的完好楼角处,窝着一个瘦弱的人影。
也许是哪里的流浪汉,他衣着破烂。
“咔哒”一声,他面前,远处单人病房的门板突然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李重遇抬起头,看到脑袋、脖颈和手腕上都缠着雪白绷带的杜识迎。他穿着病号服,看到自己,稍有意外地垂下头,微微弯起了漂亮的眼睛。
李重遇又垂下眼。
这篇报道不止一张图片――为了让大家更直白地看到流浪动物的惨状,叶徽当时近距离地拍摄了很多照片,也许底片早已遗失销毁,但刊登在报的,发放到镇临各地的,未经丢弃的,如今依然存在。
明晃晃地在太阳底下,渲染黑暗。
拍摄角度越来越近,排版是从上往下的三张照片,就近照相,人影也就越清晰。被兜帽掩盖的脑袋没有遮严实,漏了半张苍白的右侧脸出来。
瓷白的皮肤上愈发分明,右眼下有一颗痣。
“李重遇,”杜识迎朝他很慢地走过来,因为重伤未愈,脚步拖沓,不紧不慢,他的声音很好听,很容易令人想到美妙或旖旎的事物,声音由远及近,他问,“――你在看什么?”
报道的时令是现在一般的深夏,这个少年穿着短袖短裤,细胳膊细腿,形销骨立,宛若骷髅。他缩在废弃大楼的一角,也许闭着眼,周围错落的烂石头里埋着无数如他一般的静默生命。
杜识迎修长的手指往下落,刚挨到报纸的上端,李重遇便把这份老报纸收了起来。他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一边的可回收垃圾桶,随意地说:“椅子上的广告报纸而已,我家缺个洗碗机,刚刚在看促销活动,大减价。”
“那干嘛扔掉?”杜识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李重遇把他没受伤的那侧肩膀往前一转,催促地说:“又想自己洗碗了呗,回去躺着吧,伤一点没好,出来乱跑什么?你要干什么?给我说。”
他推着杜识迎慢慢往病房走,走了两步,听到杜识迎很轻的笑声,他留神看着,发现杜识迎的右侧脸非常赏心悦目,纱布边,右眼下那颗痣亦很清晰。
即使昨天才经历过一场于常人来说十分罕见的波折,今天杜识迎的脸上,也没有过多的惊惶。他惯于微笑,结识以来,杜识迎很多时间都在笑,轻佻的、温和的或者形式化的笑。
李重遇对他有过很深的误解,后来尽管误会解开,可先入为主的固有印象依旧扎根于心,他仍然把杜识迎和很多不能细说的形容词放在一个思维回路里。杜识迎本人也乐于向外界提供他“刀枪不入”与“百毒不侵”的形象。
受了重伤,也只在担架上意识流失的那些时间里,才想寻找依托,醒来依旧万事大吉,眉梢描着深夏的风,尽力忽视还未痊愈的伤痛。
李重遇从袋子里拿出那罐糖,搁在床头,感到杜识迎的视线粘在自己手指尖上,动作又有些停滞。杜识迎主动地伸手拿起糖罐,问:“可以吃吗?”
“本来就是给你的,”李重遇帮他打开了盖子,香蕉牛奶的甜香顿时蔓延开来,他剥了一颗,杜识迎接过去,刚抵到唇边,就听到李重遇问,“刚才出去打算干什么?”
杜识迎回答说:“口渴,想喝水。”他含了一颗糖,接着道:“好像听到你和Carol在走廊聊天的声音,聊了什么?”
Carol即是桑怀梦的英文名,李重遇没有立刻回答,按了铃让护士来送水。杜识迎捧着杯子刚喝了一小口凉白开,润湿喉咙,恰好医生又敲门来查房,他们便没有继续对话。
医生和杜识迎在问答,李重遇便起身移步,在窗户边缘站立,看着楼下。医院的草坪上有许多病人与家属,寡淡的颜色散落在深绿上,夕阳直铺而下,少许年幼孩童的欢声笑语飘入天空。
有个小孩在捉修剪得整整齐齐灌木上的黑色蝴蝶,他迈开小短腿晃晃悠悠地追上去,蝴蝶却在他手心落下的前一秒又调皮地飞走了。
男孩继续追逐,蝴蝶持续逃脱。他不知疲倦,它轻盈天真。
他们之中,不知道哪一个更天真。
身后,医生终于说完了要说的所有话,推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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