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曾忆山中雪
外头的雪下得大了些。
金凝加快脚步,穿过前庭,推开殿门,摘了风袄,将雪在门口抖净了。
偌大一座步雪宫,连同整片茫崖共封于霰雪大阵之央,于今为止也只有她一个侍奉,可谓是真正的冷宫。
金凝往殿里走去。
高广深邃的中殿不同于外殿之轩敞,实由几道书墙合砌而成。唯有一处开了一道半圆的窗洞,临云岸,绝渊薮,面朝东方拟作日出之态。
此时殿里头唯一点亮子,正从那业已闭合的窗扇前透出来。
江潭坐在窗台上,围着一点幽冷的烛光,拈着一片雪花发呆。
“宗子。”金凝就道,“看。”
江潭侧首,看到一只小小的雪狐正在她怀里簌簌发抖,不由道,“它怎么了?”
金凝就有些为难地笑了,“宗子将身上的威压收一收,这只幼崽承不住。”
她想,这孩子如今算来才四岁,可那与生俱来的威压却很是厉害。
这是金凝教过的。江潭学得很好。他握住掌心,又展开,上前接过那雪狐。
雪狐还在抖,抖得他都要跟着一同抖了。
江潭瞅了瞅雪狐,又看了看金凝,“我收了威压。”
金凝颔首,“宗子再等一会儿吧。”
江潭就抱着那雪狐坐回窗口,摸了摸它的脑袋。
金凝叹了口气。隔了这么多年,江潭好不容易才得以长大,至今却都被囚在这步雪宫里,未曾踏出昆仑一步。
“宗子,这就是您的狐狸了。起个名儿吧。”
“我的么。”江潭语声讶然,琉璃珠子似的眼中淌出由衷的欢喜。
他默默瞧着小雪狐,想了想,“叫雪球吧。金凝将它抱来时,它团得好圆,我以为是一颗雪球。”
金凝点点头。
雪球初来乍到,咬着江潭的衣角颤巍巍地学会走路后,却始终不敢过于靠近他。后来能跑会跳了,就喜欢撞碎他堆的雪人,还热衷于在雪地里倒栽葱。
金凝解释说,“那是它在捕猎。”
江潭很奇怪,“我们不是给过它吃的么?”
金凝便笑了,“宗子,妖族的天性便是狩猎。天性是磨不掉的。”
江潭只觉得雪球很痛。每次跃得老高,哐当一下头朝下地砸进雪地里,只一条尾巴摇啊摇的。他就想给它拔萝卜似的拔出来。
后来江潭才知道,那地里悄然悸动的都是金凝的灵术造物。专是为雪球练爪子而设。实际上,这座山头并没有真的猎物能供它施展身手。
雪球的皮毛愈发光滑后,逐渐开始熟悉此地。它白天睡觉,深夜闹腾。江潭跟着闹了几宿,晚上再闭不上眼了。
他便抱着枕头被子,从里殿穿到中殿,走到设在花架后的短榻前,“金凝,我睡不着。”
金凝闻言起身,撩开绒帐,“宗子叫一声就好,吾能听见。”
她下了床,将江潭与被褥一并抱在怀中,放回里殿的绣帐内,又坐靠着罗柱,一面抚着小孩月霜般的头发,一面听他问,“雪球何时能与我一起睡呢?”
“待到宗子在睡着时也可以收住威压,将收放威压当作一种呼吸般自如自在的事。雪球儿就可以来了。”
江潭点点头,乖乖闭上眼。
金凝缓目沉思,想用这等灵智未开的孱弱雪狐当作江潭的磨刀石,如今看来,是选对了。
那时江潭尚且不知,这小雪狐不是唯一一个能入宫的活物。他小心翼翼地待它,生怕弄坏了。
他熟识的人不多,拢共也就金凝一个而已。现在多了一个雪球,他心里是很珍视的。
那之后不久,五岁的江潭就在江铎的话本中看见了金凝的故事。
「余座侧昔有伯劳女金氏阿凝,美姿仪,勇武绝类男儿。惜堕于最后一役。战后,尸不复在,空怀以衣冠冢。后偶闻其有奇遇。初为一医者所救,后结为眷侣,居终南山下。余复邀其入昆仑,许之以高位厚禄,乃为所拒。余叹而钦其性,但曰:昆仑无阿凝,是肩以蓬莱无阿睦之憾。」
江潭觉得名字眼熟,便捧着书卷去问,“金凝,这是你吗?”
金凝将那文段稍一打量,不语片刻,而后褪去衰老的外表,露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模样来。
江潭怔怔看着她。
“宗子,吾身原是放勋君上座前首将,号作屠夫的伯劳族长。吾所嫁之人,名唤曹贞,乃吾身救命恩人。吾再度睁眼之时,即知吾心仪于他。吾身所愿,此前是为万里山河,此后不过人世烟火。”
江潭有些疑惑,“你既已回来,为何还要维持那副模样呢?”
“宗子,人族的寿数对我们来说,不过一夜露水的时间。但蜉蝣朝生暮死,仍然有其绚美。吾爱上蜉蝣,那即是吾一生中最绚烂的时刻。吾愿意为此铭记。”
江潭恍然,“金凝原是嫁给了人族,怪不得祖君那样惋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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