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冰炭不同炉
暮色渐浓,楼船逆水而上,和着寥落星子一同泊在崔家渡口。
弥漫不散的河雾外,喧天乐鼓遥遥传来。
席墨先时听船家说,这是城中演戏之声。
此日大雪,正逢乞寒。延陵满城皆挑麒麟灯,布锦绣图。坊间演《苏幕遮》,作驱邪避鬼之谈。
崔仰晴当先下了船,看着自埠头燃到远处高地大宅的火把,不由微微蹙眉。
“姑娘回来了。”管家崔策立在栈桥口躬身一礼,笑道,“二爷知道姑娘舟车劳顿,特意吩咐了在这里候着,不教姑娘费神寻找。木樨宴就要开了,还得委屈您再颠簸一阵。”
崔仰晴冷冰冰睨他一眼,并不为难,径直往埠头那轿车上去了。
崔策又笑眯眯对着后头的宁连丞和席墨道,“二位公子便是我们姑娘的朋友吧。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二爷可将你们盼来了。”
宁连丞颔首相应,“先生客气了。”
“公子客气了,唤仆老策便好。”崔策将两人招呼下船,又去同那船家说了几句,递了票子,以示感谢。
席墨随宁连丞进了柚舆,方才发觉这马车之内亦如其表,极尽堂皇。门窗饰以花青并秋香二色毯子,将冷气严严实实堵在外头。车顶悬一盏琉璃灯,映着金丝玉几上一整套胭脂珊瑚茗器,并三只玛瑙小碟,皆尽玲珑之意。
崔仰晴已在灰虎皮茵褥上坐定,见宁连丞放了门毯,便对两人道,“进了崔家,自己当心。”
说着着意将那几上的果脯蜜饯扫了一眼。
席墨一怔。未料到她家门未进,先露了这个意思。
宁连丞亦是不解。他知崔仰晴素无妄语,这就道,“师姐,何出此言?”
少女默然片刻,只道,“当初,我便是因此登了龙舟。”
“……若是家中有人存心想要害你,如今也需掂量轻重。”宁连丞已懂了,只宽慰道,“师姐此行不止是为崔家娘子,更是仙派代表。与你作对即是与清虚为敌,若是过分了,可是要被量为魔宗奸细的。”
他笑得委婉,“一路疏忽,实是未料师姐原有此等苦衷。”暗叹一声,又道,“倒也不必引以为虑。师姐若有隐忧,交予我处理便好。”
崔仰晴不语。
席墨就乖觉道,“师姐,要不要试试以毒攻毒。”他眨眨眼,状似天真,“毕竟蓬莱仙草名不虚传,略备薄礼也不失为君子之行。”
崔仰晴垂眸,“不必与其一般见识。”
席墨耸耸肩。他脑子一时还是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总觉得不论是谁,想不开了才会去谋害崔仰晴。看掌门的下场就知道,出手即等同自己把脖子架到刀刃上,任凭人宰割了。
想着就将那碟子里的蜜金柑、糖莲子、青梅脯挨个儿看过,又倒了一杯九曲红梅嗅了嗅,这便直言不讳道,“里头融了些柿霜,单与茶同饮只会延缓消解时间。但一会儿若要吃螃蟹,可能要出问题。”
他顿了顿,“师姐,还真有人敢害你啊。”
说着就摸出一颗绵石投进壶中。不过须臾,满壶茶水便被吸得一干二净。
席墨将那粗糙的石头倒在掌心,就见宁连丞笑了,“师弟好法子。”
便也笑应道,“法子好不好,都要跟着师兄走。”
宁连丞颔首,“静观其变,不欲其乱。”
三人又坐片刻,便听崔策笑唤道,“可算到了,姑娘与二位公子久等。”
下得车来,就见那府门前立着一溜儿人,被檐下垂着的麒麟灯一照,五颜六色,喜庆非常。
崔仰晴一顿,未想到崔皓居然领着一大家子等在雪中,滞了一滞,只道了声“阿爸”。
崔皓眼中溢出显而易见的喜悦之色。
“晴儿。”他迈出半步,却似嵌在当地,只隔一层薄雪看她,声音多了些哽咽,“好孩子,如今快比阿爸高了。”
席墨用眼一量,就知道这两人个头还差着一截,想是这崔家主过于激动,语无伦次了。
崔仰晴看着崔皓一副踯躅模样,索性叫他好过,自个儿先进了大门。
崔皓依依不舍将目光收了回来,好歹稳住情绪,又拾起了家主威仪,语气却仍是过于慈爱,“二位便是宁公子…与席小公子吧。”
席墨深吸一气。
已很久未有人这般唤他了。少年一瞬有些恍惚,似是又站在了自家门前,只要再往里走三十六步,穿过葫芦门洞,就能看见爹娘并肩立在石榴树下,冲着自己笑。
他也便笑了,“家主夜安。”
道了一礼,席墨就跟在崔皓与宁连丞后头,也并未忽略崔夫人绵里藏针的目光。
崔氏果为扬州
第一名门,深宅藏秀,大院蕴春。自轿厅拐入檐廊,一轴山水卷便在淡雪胧月中舒展开来。雕梁画栋依湖而立,错落有致,轩榭攀援葳蕤,亭阁掩映葱茏。一众人登环廊,绕叠石,过曲桥,许久之后才到了宴客厅。
那厅檐挑了两盏宝珠灯笼,艳艳地烧着,映得前屏百宝嵌的锦绣图五色陆离,熠然生辉。
崔仰晴最先入厅,并不落座,只定定站着。直到崔皓唤了声“晴儿”。
“来,坐这里。”崔皓指了指右首的座位,便换来崔夫人低低一句,“老爷。”她音容平静,眼底波流暗涌,“此处是阿妈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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