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平生不会相思
祁连山上的雪白得毫无瑕疵。
席墨仰了脸去,只觉眼睛被那雪折映的细碎金阳刺得生痛。
他闭眼,听见风起于黑湖之畔。
风一吹,岸边无数鹈鹕卷着灰白的飘羽,掠过镜子般剔透的天穹;穹弯堆叠的冷雾中隐现的云杉,就此拍成一片遥远的碧涛。
他觉得吵,伸了手去捂耳朵时,腕上的雪银镣铐哗哗作响。
这声音在一派空旷里格外沉重。
席墨怔了怔,垂眸看着自己充血的右手背。
那里被刺刻上了华绮繁复的图案。
朱砂秾丽,雌黄犹艳,石绿冷冽,乌檀沉凝,笔笔入骨,在一副皎白皮肉中勾勒出一朵栩栩如生的太阳花来。鲜妍的蕊心缀着一圈金箔,证明他是被点过金的太阳奴,要比其他的昆仑花奴高出一阶。
他听到柴泽满意的叹息,“怎么会有你这等天生奴骨的孩子。”
席墨的脊骨都僵了。一把枯瘦的指尖自身后探来,抵在他手背的黄金瓣纹上打转,“阿墨,你必是我为继位大典呈上的最好贺礼。”
那瓣蕊便渗出赤艳的血珠来。
席墨并不愿回头。只着魔似的看着那碎密的薄金,一粒一粒,被血水浸没。
他复闭上眼。寂然如死的胸腔里,那点未熄的火星子犹自在灰烬中挣扎。
不,他想,不是奴隶,也不是礼物。
我不是为了讨好谁而存在的。
尖锐利齿陡然破腕而出。一条小蛇从他肉里钻了出来,带着烈焰般的毒息,一口将那枯指与花印吞噬殆尽。
一念破魇,是为两伤。
席墨喉头翻上一缕腥甜,掀了眼帘,面无表情地看不远处淡晕流转的大阵。
此阵是三界封印落成之后,放勋与问虚恐魂无返处,死气在人界积累无可消解,特掘鬼王之心作阵引,在溟海之上所布的导引之阵。即后世所称的鬼门。魂于此入鬼界,即入再无归途。
而这鬼门,正盘踞于风涯岛之央。
风涯岛是为风回之所,半岛深入鬼域,在仙派众人的口耳相传中,已是暴雨连绵,不见天日,只闻鬼哭的指代词。
关于这岛的传说不计其数。
驻于岛上,凡距鬼门过近者,便是白昼也会坠入诡吊梦境,夜里更因鬼思纠葛而噩魇不断,无法安眠。
说就算回去了,耳畔也常能听闻对岸死魂哀缠凄厉的哭嚎。
当真可怖。
此地压迫极大,非入小境之人不能抵。故一般值守弟子都是半年一换。
迄今为止,弟子之中唯有三人连续待了一年。
不用想,就知道是掌门的三个大宝贝。
崔仰晴于此驻守之时,依是一派漠然面孔,但却明显乐在其中。
她不分昼夜地挥舞着新打的双刀飞来跃去,砍鬼的间隙就坐在礁石上,用溟海水将那刀洗得锃光瓦亮,映出身后一众人等惊恐不已的眼神。最后要不是宁连丞委婉表示“新来的一批弟子回去时都压根没见过一只鬼影”,怕是还要待更长的时间。
长驻岛畔的杜边自此便对清虚双璧赞赏有加。毕竟那时候这两个孩子刚入境,都是才得了本命法器,就能与同等境界的长老持平,可见往后必将有大作为。
而新收的这个小的,从去年秋天来到这里为止,满打满算也要一年了。
他甚至还没有入境,却凭借一身绝品根骨叱咤风云。
杜边想,怪不得掌门很看中这孩子了。生了个极讨人喜欢的模样,性子也这般可爱,以后双璧怕不是要改名作三秀了。
席墨总是在鬼门前打坐。
那处无人愿意靠近。因着鬼祟往往是透过鬼门出来的。
一马平川,毫无遮挡,但凡有出阵的鬼,直冲着人气儿就来了。
而席墨挥剑。
剑尖蚀火郁黑,触骨即融,甚比那鬼气更浓。刃光黯淡,宛若天上流星飞坠,夜空随之湮灭。
此剑,名为千秋。
正是由那古龙角所制。
炼出这柄剑,耗去了他最后一颗融影。因那龙角为至阳之物,凡火竟不能融。唯以这至阴之毒为引,捻龙瞳为芯,起扶桑为炉,唤出传说中的金乌火,方得以将其炼化。
但席墨并不觉遗憾,因他已得了一样至宝。
亦是一味至毒。
不过这宝贝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领情。
“小玉。”席墨觉出腕上窸窣,这便低声道,“饿了吗?”
那素炼般的小蛇自他袖中滑出,自探入腰囊里,咬了一串蛇目果来吞了,又懒洋洋缩了回去。
席墨微微抿唇。未想到这几年种毒的本事,尽用在这白蛇身上了。它以各种剧毒的花叶草果为食,毒牙中分别藏有八种奇毒。若不张口咬人,看上去就和无毒的蛇一般无二。
自己与它结了灵契,自然无法被蛇毒侵害,也就任它盘在腕上,作了一截装饰。
“小玉。”
它现在听席墨这么唤,已权作无视之状。而最开始听到时,甚至咬了人一口,留下一圈深浅不一的牙印。席墨只忍痛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这名字啊。”
小蛇从那时就不怎么搭理他了。
席墨来风涯岛将近期年,对于此地已很是了解。
这鬼门曾在清虚立派不久后遭到大肆破坏,所以很不稳定。又因阵引之无可替代,修补了许多次仍是杯水车薪。故只能定期派遣长老弟子轮番驻扎,一旦发现有鬼祟通过鬼门入侵,就当即斩杀。
九年前,魔宗宗主重华君忽然起意,欲夺星符为己所用,造成九州大乱。
那二十八星符既为九野图阵眼,又各自为阵,是以骨玉为引绘制的星宿烙牵动九天星辰之力,方得以在九州东西各落下一道封印。
一经破坏,天地间的星引之线崩裂,这三界封印便开始松动,界缘又逐渐产生缝痕。鬼祟所出之处便从鬼门延伸到各处罅隙,而风涯岛也从试炼地变成了驻守地。
席墨于此潜心修炼。
许是因为体内不曾消散的鬼气之故,他一直未曾入境。时至今日,却已将《千秋》的前三式牢靠掌握了。
打从出了后山,席墨就被守株待兔的掌门喜滋滋地纳入门下,还办了个比较正式的拜师礼。只不过普普通通的私礼给弄成了一场盛典,请柬是为掌门亲笔,着意选在长留殿举召,盛邀各峰主与众长老同来赴宴。于这世家子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而言,可谓给足了面子,赚尽了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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