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冬的头脑中恍惚一片。他脚下如同踩着云,不受控制地跟随这声音走上前去。
神座宽广。
无边无涯的云翻涌而来,天父端坐于神座之上,唤他亲爱的孩子,“来我身旁。”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自上而下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天使的耳朵里。于是他们更深地将头低下去,不敢去看这位至高无上的创世神宠爱他最珍贵的造物。六翼天使的羽毛光辉灿烂,从他的头顶一直垂到那白袍包裹着的小腿间,在行走之间,它们也随着轻微晃动;它们触碰着这位独一无二的天使细腻的皮肤,这让地下的天使几乎要心生羡慕。
他们羡慕的不是能坐上神座的六翼天使,却是能触及天使小腿的羽毛。从那其中流露出来的光景,令所有天使都视若瑰宝。
没有人厌恶这位最特殊的天使。他极少出现,更多时候是独自居住在第三天里;他没有人伺候,侍奉他的是清风、星辰与暮云。天父不喜爱旁人与他靠近,于是他永久独来独往,从不与任何人闲话攀谈——他孤高清冷,像是天边破晓的那一颗晨星。
他甚至不为人间所知。大地上的生灵从未听闻过他的盛名,天父不允许天使将他的存在透露与任何平常的灵魂——那会玷污了这位天使的名声。
如此种种,世上绝不会再有如路西菲尔般与众不同的造物。天父将他心爱的孩子揽坐在自己膝头,与自己共同享受所有天使的朝拜;他俨然就是天上的第二位君主。
寇冬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他逐渐意识到并不是自己在走向天父,而是存在于第三天里的路西菲尔往日的幻象。幻象不可被打破,于是他只得坐在了神明的膝头,听着他低声问自己:“路西,我的孩子,你今日觉得如何?”
寇冬听着他一口一个孩子,忍不住就有点儿出戏,——他平常也是这么喊叶言之的。
果然,被别人喊爸爸和被别人强行当自己爸爸的感觉不太一样……
“很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回答,满是无法掩饰的濡慕与崇敬,“很好,父神。”
天父的声线微微绷紧了。他抚触着六翼天使的翅膀,低低地、不动声色地道:“我听说,有人闯进了第三天?”
阶下的天使猛地将头垂的更低,彼此打量,有些心惊。
“是。”六翼天使并不瞒他,他知晓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因此并不觉得诧异,“他是个新生的天使,在昨日走错了路,误入了第三天。”
“他与你说了话?”
路西菲尔答:“是。”
天父于是久久不语,许久之后,缓慢地又去摩挲他的羽毛。
“路西,我的孩子,”他沉声道,“我许过将与你至高无上的自由——因此,我绝不会干涉。”
寇冬:“……”
寇冬盯着他的表情,心想我信了你说的话才有鬼。看你这脸色,就差直接在两边脸写上“我不高兴,除了我你谁也不能说话”了。
这话路西菲尔要还能信,那纯粹就是傻——这神明要是不想睡路西菲尔,寇冬能把他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不干净的想法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好吗?这个你也能信吗?
但偏偏,从小被养在第三天的六翼天使就信了。
“多谢父神,”他感激地道,“您慷慨而无私,福祉必将传遍天地。”
寇冬:“……“
这天使怕不是眼瘸。
他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忽然,雾气又重新翻涌了起来,漫天的白雾将他眼前的天父、天使、至高无上的第三天悉数覆盖,待雾气散去后,寇冬再度看见了天父。
他仍坐在神座上,依旧裹着一袭雪白的长袍。圣光掩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
在长阶下跪着的,是一个让寇冬觉着极其眼熟的天使。他像是刚出生不久,羽翼还未完全丰满,蜷缩在单薄的袍子里瑟瑟发抖。他的手掌上沾满了乌黑的汁液,那是恶魔之地里极端的邪气才能生出了的植物。汁液腐蚀了他的皮肉,他的伤口处泛着微微的金色,流光闪烁。
天使的血。
六翼天使的手指猛然收缩,他定定凝视着地上的人。
“路德……?”
跪在地上的天使没有回答他,只抬起了那张脸。寇冬看到他面颊上同样因为触碰到汁水而大块腐烂的皮肉。它们脱离了骨架,粉尘一样扑簌簌掉落下来。
他的唇舌似乎都被糊住,几度试图张开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眼泪滚落下来,他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哀嚎,旋即重重又一头栽倒在地。
“天使路德,”寇冬听到负责宣判的正义天使毫无动容的声音,“私自前往恶魔之地,采取邪恶之国,妄图谋害路西菲尔大人……”
六翼天使沉默了会儿,才将他要谋害的人与自己挂上钩。
……路德?
路德是要谋害自己?
这个说法在他听来,简直荒谬的令人无法置信。于是他当众反驳:“他怎么会谋害我!路德是新生的天使,又怎么会知晓恶魔之地?!”
恶魔之地,是神明在创造天地时遗留下的,聚集了人世间所有的污浊邪恶。神将罪孽从人间提取出来,装满了沼泽,从此,那里就成了犯错被罚的天使与无信仰的凡人的受难所、苦刑室。
这样的地方鲜为人知,路德出生才多久,怎么会有机会从旁人口中听说?
“路西,”天父平静地问道,“你是在质疑我?”
他的话音里充满令人心神震颤的威慑力。仿佛风雨欲来,教神殿里的天使们都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他们胆战心惊地凝视着这位神之宠儿,生怕他当真说出什么触怒神明的话。
天父的怒气,绝不是他所承担的起的。
“……”
六翼天使一时无法回答。他自然不愿质疑将他一手抚育长大的神明,因此抿紧了嘴唇,并不答话。
他的沉默令天父的注视平和了些,旋即,神明低低道:“我何须为难我的造物。”
这话并未说错,天上地下都算是神的造物。他劈开天地,缔造生命,路德其实也算是他的孩子。
正义天使向寇冬走来,也道:“路西菲尔大人,您这次真是冤枉了天父。如今的幼天使都会学习恶魔之地的内容,这已被写入了神谕。路德是自己去的恶魔之地,自己在那里采摘了果实,天父察觉到他心中存着对您的嫉妒,怕他加害于您,这才令那颗果实破开,将他带了回来。——您怎可误解天父对您的宠爱?”
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只是听在六翼天使耳朵里,依旧荒谬。
“我不信。”
他忽的道,黑色的眼睛仍旧注视着地上的人。
“我不信路德嫉妒我。——我想要证明。”
于是神给了他证明。从他指尖骤然弹出一缕金色的流光,那流光围绕着地上的天使转了一圈,旋即如游鱼般钻入他的额头。路德喉咙间的呜呜声更大了,像是想要开口尖叫——下一秒,他的翅膀从根部开始泛起了污浊的黑色斑点,那些斑点如同活着的墨点,转眼间将他还未完全长成的翅膀全然覆盖。
那是魔气的象征。
路德入魔了。
六翼天使怔怔地,一时间几乎无法反应。他眼睁睁看着地上的人转眼沦为低等的魔物,额头上生出两只尖尖的、狰狞的角,如同鸟嘴天使们带着的鸟嘴面具。
同样凸出来的、邪恶又令人厌恶的装饰。
神殿上的天使们已然小声惊呼起来,被路德如今的模样惊吓到。天父于神座上扬了扬手,神殿的地面便从中间裂开一道乌黑的缝隙,底下是污浊的恶魔之地,沼泽泛着气泡;入了魔的天使便从这里一头栽了下去,他已然满带黑色斑点的翅膀还要再挣扎着向上飞,但强大的神力压着他,重重地逼他向下坠去。
他从天堂中堕落了。
这一幕就发生在眼前,多少让这些天使们内心震颤。他们都只发出了短促的惊呼,旋即谁也不敢再出声,小心翼翼凝视着神殿里的六翼天使。
路西菲尔没有说话,寇冬却能听到他心脏发出的敲击声。那声音快而急,简直像是一曲战歌响了起来。他扬起头,一一看过神殿里天使的脸,没有人敢与他对视。
他与神明一样至高无上。
但神明不止想要他至高无上,更想要他独一无二,要他除却自己,再无旁人。
“路西。”
天父一如既往地唤他,将他唤过来,要他如先前般坐在自己的膝头。
“路西,我的孩子,方才的场面是否惊吓到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打着圈儿摩挲着天使那六双翅膀的根部。这是他亲手造就出的骨肉,处处匀停,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合他意。当他手上的力道稍稍加大些,天使就在他的腿上轻微地打着哆嗦,难耐地试图将自己的翅膀蜷缩起来。
“莫要收起,:”天父低低道,声音轻柔而缓慢,抚弄他缎子似的黑发。
“莫要让心怀叵测的人坏了你的心情。”
他轻易地便将堕天使定义为了“心怀叵测”的人。
“天父,”六翼天使的声线有些细微的颤抖,他道,“您从无不知不能……”
又怎会等到路德已然踏进了恶魔之地、采取了果实,才了解他的想法心思?
他还有一句话想问万能的神明。
是否除却你之外的任意一人与我靠近,皆可被定义为“心怀叵测”?
“无需恐慌,路西,”天父俯下身来,将冰凉的嘴唇印上他的额头。奇异的是神明的温度并不让人觉着温暖,反而与血族同样是冷的、苍白的,细密地亲吻他的额发。没有天使胆敢直视这一幕,风忽然将白纱高高地荡起来,在空中翻卷,蒙住了剩余人的眼睛,神座上的天父将手探入了他所宠爱的造物的衣襟,毫无阻碍地摩挲他的脊背,“于我身旁,你自会安然无恙。”
“于我身旁……”
六翼天使忽然觉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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