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马车停在官道边, 阿梨不让人跟, 一个人信步往僻静的地方走去。她神思恍惚,脚步都有些虚浮, 暮鼓不敢当真放任她如此,但跟的近了又怕引起她情绪激动,只好远远相随。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 眼见越走越偏僻,已快到密林深处, 暮鼓忍不住追上来:“阿…夫人,回去吧,此刻更深露重, 着了凉,对…腹中胎儿也不好……”他一个外男,实在不便反复谈论此事,可他知道, 眼下能支撑她活下去、振作起来的, 恐怕也只有这个孩子。
果然, 阿梨立刻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他看到她肩膀轻轻抽动了动,以为她又哭了, 静静侍立一旁, 有些手足无措。惨白月色洒在她肩上,似要将她整个人贯穿,她整个人被那清淡的月光衬的近乎有些透明, 显得格外瘦削单薄。
暮鼓头一回发现,她原来这么瘦弱,以前自己竟然还欺负她,真是畜生。
这么想着,她忽然转过身来,一张脸白的几与月色相融,那上面是带着些决然的冰冷:“回去吧。”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两人原路返回。因山野空旷,若有人声远远便能听见。将回到马车边时,车夫的闲谈隔着夜色传过来。阿梨听见那谈话的内容,不觉停住了脚。
“你说王侯将相又能如何,还不是只有一条命……这才新婚没几个月,快活没享到几天,说没就没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谁管你是不是累世勋爵!”
“谁说不是?不过吧…这回这事我觉得有些蹊跷,倒不单是刀剑无眼那么简单……你想想,那日计端残兵节节败退,最后只剩零星千人,侯爷率两万精兵追击,这可是稳胜不败的一场仗,怎么会追到最后追的自己主将命都没保住。何况那日伤亡并不大,怎么着也伤不到咱们金贵的侯爷呐……”
“嗨!还不是那句话,世事无常,谁说的准呢!”
“非也非也——有一件事我觉得可能和咱这位侯爷的战死有关……”
“哦?什么事,快说,别卖关子!一会那位夫人回来了,咱这闲天就聊不成了……”
“这事吧要从两个月多前说起……有一回你不当值,我给将军送信时,听见他和高平侯商量一件事来着……”
“啥事?”
“你知道高平侯有个妹妹封了康平郡主吧?那时好像是京中来了一封信,说沾兰王向我朝求亲,天子打算将康平郡主封为公主,和亲沾兰……你想想,沾兰那鸟不拉屎的西域小国,能是什么好地方,而且听说那沾兰王有居姚血统,你想想咱们这侯爷的叔公是谁,那可是当年打得居姚节节败退、令居姚人闻风丧胆的定远侯先冯太尉,这位小郡主真嫁去和亲了,日子能好过?咱们这位高平侯出了名的宠爱妹妹,能舍得?”
“不舍得又能如何?天子的意思,岂是他能随意左右的?”
“左右是难左右,但其实那封信的背后,还有另一层深意——你想想,天子要颁旨,直接颁不就得了,何必等了这么久迟迟不见动静?还任由京中传信来边关先知会高平侯?”
“对啊,这是为何呢?”
“哎,天子无后,天下原本二王九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储君将在这二王当中产生……如今天子选了英王,那这另一个王,怎能再任由他再做大、威胁社稷?这位侯爷奉命监西南军,正巧碰上咱们王爷这么会打仗,白捡了不少功绩,如今再这么下去,眼看就有功高盖主之嫌,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要是天子,为了这江山的稳定,在传位之前,你会怎么做?”
“杀……杀了高平侯?”
“嗯。而没有什么方法杀人,比让他死在战场上更名正言顺了。”
“可……我还是没明白,这和那什么郡主和亲有什么关系?”
“嗨!这都不明白!你见过咱们将军夸过谁聪明没有!只有这位侯爷一人是不是……要想让他死,还死的不那么惹人生疑,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不知道……”
“笨!当然是让他心甘情愿去死……”
“你的意思是……天子拿康平郡主和亲的事作要挟,逼高平王引颈就戮?”
“对咯!”
这一声“对咯”落地,暮鼓眼见着阿梨身子狠狠晃了一下,怕她支撑不住,想要伸手扶一扶,却见她立刻挺直了身体。原本因为悲伤微有些佝偻的脊背一刹那挺拔如苍劲松柏。
暮鼓反而更加担心,生生将原本因听到这些话一窜而起的愤怒压下,轻声劝慰:“夫人不要听他们胡说……这些小兵每日闲来无事就……”
话未落就被阿梨冷冷打断:“我那日听见他与秦融谈论郡主了。”
暮鼓话堵在喉咙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猎猎西风刮着两人衣袂,钻袖而入,暮鼓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慢慢结冻,见她面色苍白,纵明知这于礼不合,仍解下外裳,为她披上。
她并未推拒,只是低着头,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忽听见她咬着牙说:“我不想回西北。”
“可……”
阿梨打断他的“可”,转头定定望向他:“我要去京城。你陪不陪我去?”
“夫人……”
“暮鼓,你拦不住我,你就算平安将我送到了西北,我还是会去京城。”阿梨道,声音里灌满不容分说的狠劲:“所以,你陪不陪我去……保护我?”
“保护我”三个字,像寺中梵音,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暮鼓将到喉咙口的劝说吞回腹中,看着夜色下单薄的似要羽化而去的她,知道她说到做到,他不可能一刻不离地看着她,只要离了一刻,她一定会如言独自前往京城。反正是要去,不如在他的陪伴、保护下去。
“好,我陪你去。”暮鼓一字一顿道。
听到这几个字,阿梨忽而一笑,那笑因为太过冷,有几分诡谲:“那我们现下就走,临近的村庄离这不远,我们走过去,到那再重新雇车……傅兰亭的人,我不相信。”
暮鼓本想说些什么,张了口,片刻,却只蹦出一个“好”字。
两人离开后半里,两个亲兵中的一个忽反然应过来:“咱们一处当兵,一样的泥腿子,从没见你关注过这些大事,什么时候背着老子开窍了?就你这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德行,跟老子这瞎吹牛吧!”
“嘿,怎么是吹牛了!老子亲耳听见那死太监跟人说的!”
阿梨到京城的那天,京城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入目即是一片茫茫无尽的白,却也遮不住天子脚下烈火烹油的热闹繁华。
这就是冯霖提过不知道多少回的京城。
他那时说,等仗一打完,他就带她回家,带她见见自己的家人,拜见在京郊修行的父王和长公主,告诉他们,他们老冯家捡了个大便宜。
可现下她来了京城,一个人。
景是那时想象中的景,人却已经不是那时想象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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