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处耘从前行事已是罕有顾忌,此时跟着郭保吉,又在战场经历过大半年,更是天不怕地不怕。
郭保吉还要顾全大局,面前这一位却是半点也懒得管顾的,沈念禾知道他性情,只好道:“京兆府与翔庆军相距远甚,沿途颇多险阻,她孤身一人,如何能安稳至此”
她又补了几处疑点,最后道:“此刻城中人多且杂,她能顺利进城,多半有人相帮,若是能从中钓出一两尾大鱼,岂不是比白白将人关着费粮费米养起来好届时你得了这一桩功劳,也好去郭监司面前分说。”
谢处耘听她一一解释,面上却是慢慢生出笑意来,道:“你这……莫不是忧心我不得义父看重”
说到此处,却也不管左右还有人侍立,笑着道:“等到今日事情传开,想来你再不用做什么担忧。”
他还待要说话,外头却有一人匆忙跑来,隔门行礼,急急道:“小少爷,主家那一处着急寻了你半日,让传一句话过来,说是有要紧事,请速速过去!”
谢处耘点了点头,却是不好再留,站起身来同沈念禾又说了两句,就要往外走。
沈念禾听他说话没头没尾的,一时有些奇怪,只是不好细问,见桌上还留有一柄刀,忙上前取了要给他递过去,送到其人面前。
谢处耘犹豫了一下,将那刀柄推开,颇为不自在地道:“我给你留着防身,你拿在手边就是。”
语毕,也不等沈念禾回答,自行走了。
那刀足有两尺长,半掌宽,虽然比起寻常刀口较为小巧,可究竟仍是长刀,沈念禾原来双手捧着,此刻单手试了下重量,只觉得沉甸甸的,拔出刀刃一看,果然锋利无匹,只在刀柄处缀了一条不长的红穗。那红穗不知何人所编,手艺略有粗糙,线头穗条歪歪斜斜的。
谢处耘一走,管事就蹭进来问道:“那周姑娘正押在外头……”
沈念禾知道他怕谢处耘将来要拿来是问,也不让其为难,道:“这是相保宁君主的亲妹,郡主此刻下落不明,此人却也不能太过怠慢,给她扫出一间屋子住下便是,安排几个有力气又细致的人在旁照应。”
管事的前脚领命退下,郑氏后脚就回了府。
她看起来颇有些失魂落魄,一进门,就将后头跟着伺候的侍女打发出去,又亲去把门关了,复才走得过来。
方才沈念禾设宴招待周楚凝,被她同谢处耘各自闹了一场,还未来得及收拾桌子,汤汤水水都有些泼洒,郑氏却是浑然不觉,随意捡张交椅坐了,拉过沈念禾道:“我才从外头回来,见得你谢二哥……”
她将方才所见“龙石”同沈念禾描述一回,复又言及城中百姓各色言语,说到郭保吉同谢处耘骑马而出,众人山呼“万岁”时,语音都有些发虚。
“念禾……你说这世上当真有天命”
沈念禾见她魂不守舍,显然已有成见,便道:“天命与否,也要看人力所为,婶娘,我们手头无兵无权,并无什么能做的,不过在一旁静观罢了。”
郑氏低头不语,良久,长吁一口气,道:“我旁的也不求,只盼你们三个康康健健,平平安安你裴三哥也不知去了哪里,每日只叫人捎信回来,这世道也乱,我这心,总归放不下来。”
沈念禾同她劝了几句,索性又将周楚凝来的事情说了出来。
郑氏当即讶然,问道:“她怎么来得了”
“说是混在流民同商队里头,只是眼下一时也寻不到人去给她作证。”
两人正说着话,郑氏忽的“哎呦”一声,忙不迭站起身来,扯着衣摆道:“怎么凉嗖嗖的”再低头一看,竟是自家坐在一滩被打翻的不知酒水还是茶水上头而不自知,此刻半片后裳都湿了。
她回来这许久,半点感觉都没有,可见方才何等失措,到得现在缓了过来才察觉,忙去后头换了一身干净的。
郑氏自回房中,沈念禾这才让人来收拾残局,然而她还未退出,一名侍女却是匆匆进门而来,慌忙道:“姑娘,府里护卫来回话,说是前次去盯着的那几个人有些异动。”
上回与郑氏出门吃饭,在那茶楼之中遇得有人言谈奇怪,沈念禾便使人去盯着,后来虽是没有什么回信,却一直惦记着这事,此刻连忙着人进来回话。
来人也十分紧张,急忙将自己探到的情况说了。
原来当日席间说话的那年长者并非吹嘘,果然家中有人在谢处耘麾下任职,还勉强算是个有名字的,听得家人介绍,又看其人识文断字,还算一手好账,便向军中引荐相投,不多时就入了军。
进得军中之后,不知此人如何运作,到得户曹官手下负责后勤粮草、兵卒清点等事,表面上安安分分,实际上盗得不少军情在手。
因他做事仔细,探问的也不是什么极为机密之事,竟无人察觉。
只是沈念禾安排过去的护卫们早有准备,见得此人除却在军中办差,还三不五时鬼鬼祟祟去隐秘之地与人接头,也不等来报,当即先行下手,将两人一同拿下,果然在身上搜出匕首、军情并有大额银票等等。
人是抓了,却不好审问,只好一面去报官府,一面来回沈念禾。
沈念禾听他如此通报,便道:“既如此,转去衙门审问便是。”
她原就怀疑此人乃是奸细,眼下不过得了论证而已,也不觉得怎么稀奇,却不知道府上护卫们先前眼见她半路遇得隔壁桌吃饭,只听三言两语就指认那文士有蹊跷,还叫众人去监视时,其实暗地里还抱怨过一回这一位沈姑娘“没事找事”,个个觉得是多此一举,然而今日见得其人果然有问题,私下佩服至极。
再说将人送去衙门审问之后,由翔庆府衙顺藤摸瓜,居然由此发掘了西人潜伏在翔庆城中的不少细作,一一捉来审问,引得城中沸沸扬扬不提。
而数日之后,沈念禾听闻陈坚白领兵回城,便使人将周楚凝送了过去。
她不肯接这烫手山芋,却不知道陈坚白见得周楚凝,更是暗暗叫苦。
周楚凝在谢府时,日日吵着要阿姊,知道保宁郡主失踪之后,更是天天嚷着要找“表兄”回来主持公道,又要见郭保吉,还同沈念禾嚷着要人手,居然企图自己带队出门去找。
而陈坚白回来,此人真正得见表兄,甚至于与表兄同住一处宅邸之后,却是再不提及亲姐保宁郡主,每日居然自视为府中女主人,打理家宅,给陈坚白准备往来仪礼。
陈坚白为了避嫌,回府的次数不多,自寻了理由,不是说军中事忙,就是说要领人去寻保宁郡主,十天里头最多回府一二回,还是只留须臾便走。周楚凝只做贤惠状,一日三回,不是亲送吃食、换洗衣物去军中,使人去通报,叫一军上下都晓得自己来了,就是让人去送信。
她早间问“表兄今日回不回来吃晌午”,午间问“表兄今日忙不忙,能不能回来歇息”,再说什么“被褥已经拿出去晾晒好了,香软舒服”,另还说“做了表兄喜欢的糟雀儿,若是不便宜,就送过来”。
除却讨好陈坚白本人,周楚凝又给其麾下亲信,左右同僚送清凉饮子、糕点吃食,一来二去,即便陈坚白依旧不假辞色,甚至严令守卫不得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周楚凝却总能找到人帮忙捎带,过不得多久。
甚至有些个营中将领都转了念头,悄悄劝陈坚白道:“我看这周姑娘为人、品行俱是不错,生得也好,最要紧她待你这般好,虽是有个保宁郡主做胞姐,又是个宗室皇亲,可监司从来不个计较的,为人大方得很,如此合适,不妨表兄表妹,亲上加亲,何必要伤这姑娘家的心”
陈坚白听得一肚子的火,偏他与保宁郡主的关系至少在此刻是不能为外人道的,而不管周楚凝本性如何,眼下装得如此漂亮,他一时都不好将其拆穿。
周楚凝聪明得很,趁着陈坚白才回城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以“保宁郡主”胞妹并陈坚白表妹的身份外出交际,接了不少帖子,与许多人家有来有往起来。
然而陈坚白又岂是好相与的,见她如此不安分,索性将其软禁在府,着人看管起来,又对外为其称病,只说这位表妹本就患病,听闻长姐消息匆忙来翔庆,本是欲要着急找姐姐,谁知复又引发了水土不服云云。
周楚凝被关在宅子里头,叫天叫地均无回应,先还吵嚷,后头发现当真无人理会,便写就书信一封,叫人带去给表兄。
陈坚白收到信件,本不想理会,然而拆看之后,最后还是回了府。
这一回表兄表妹二人相见,却是在厅堂之中。
周楚凝从前对着陈坚白,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今次却是半点不给面子,也不上前相迎,甚至面上表情都再无往日欢喜,只自行端坐,道:“若是我不让人把那书信送过去,表兄是不是打算将我一辈子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宅子里头”
陈坚白并不理会她这番话,只问道:“你说有要事寻我过来,究竟要说什么军中事务堆积,我却没有多少工夫可以耽搁。”
他语气冷淡,表情冷漠,而周楚凝看着看着,一下子眼泪就掉了下来,也不拿帕子去擦,因见这表兄不肯走近,便自己站了起来,上前几步,道:“我与她比起来,难道竟是半点也不如吗”
陈坚白并非不知道这位表妹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了,只是他半句话也不说,甚至还微微侧过身,后退了半步。
如此做法,叫周楚凝再无半分侥幸,昂起头来,用袖子将脸一擦,也不再挨近陈坚白,反而挺直了腰杆,冷声笑道:“陈大哥,你同阿姊一向以为天下间只你们两个最聪明,旁人都是傻子,却不晓得我从前只因喜欢你,样样想要迁就你,才会给你一二分薄面罢了!”
“你给那郭保吉同裴继安说什么我阿姊半路不见了踪影,此话不过糊弄外人罢了,须是瞒不过我阿姊是不愿去那黄头回纥,和你商量好藏起来了罢”
陈坚白原本满脸不耐,此刻听得周楚凝这般言语,面上发冷,却是一下子抬起头来。
周楚凝先前每每同陈坚白见面,都要仔细妆扮,连眉毛都不能歪上半点,面上的铅粉、胭脂更要浓淡得宜,不可错了丝毫,然而此刻她泪水流于双颊,又被袖子随意乱擦,早已红红白白交错杂乱,放在往日不知如何着急。
可她此刻却半点不去理会,而是直视陈坚白的眼睛,大声笑道:“陈大哥,你同我阿姊自以为得计,想着将来自能做一对好夫妻吧不过文人总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看我这一身黄裙,同黄雀像是不像的”
陈坚白忍了半日,最后还是道:“你要怎样”
“我要怎样”周楚凝大笑数声,那笑声干干的,竟有些渗人,“我要怎样我旁的不想,只想同陈大哥在一处阿姊自去和她的亲,大义之下,如何能如此自私,为着自己,不顾他人”
陈坚白冷声对道:“你阿姊早已失了踪迹,如何能去和亲。”
又道:“我与你只是寻常表兄妹,仅有兄妹之谊,殊无半分男女之情,怎能在一处”
周楚凝见他一口咬定,不肯认输,不由得尖着嗓子道:“陈大哥,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轻了你说要是那郭保吉郭将军晓得你一个小小的统领,又是刚过来投奔,居然就敢将堂堂一朝郡主下落瞒下,他会怎么想”
“今日能瞒一个女子,明日就能瞒着其余厉害之事,你明明晓得阿姊乃是朝廷钦点,为着国朝大业才和亲,更晓得郭将军虽是举了旗,不管将来如何,此刻也只是‘清君侧’而已,不当做下如此大逆之举,却还敢这般行事,要是给郭将军晓得你这般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又会如何作想”
陈坚白看向周楚凝的眼神都不对了,此时不怒反笑,问道:“这番话术,是有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
周楚凝被看得遍体生寒,仿佛头顶悬了一把利刃似的,却是强自镇定,道:“我自己说的又如何,旁人教的又如何陈大哥也莫要想着把我关起来就能一了百了,我今日既是敢把这话说出来,必然就有自保之道……”
又攥紧手中帕子,上前两步,还去给陈坚白去轻轻擦拭身上尘土,继而放软了语调,道:“陈大哥,你我二人做一对恩爱鸳鸯,难道不好吗当日在京中也好,今时来翔庆也罢,谁人不说我比阿姊生得相貌好我比她年纪轻,比她生得好,待你更是体贴细致世上谁能比得过我对你的喜欢跟我在一处,大当真就辱没你了”
一面说,却是一面去捉陈坚白的手,双手将他的手轻轻握住摩挲。
陈坚白皱眉不语,却是并无动作。
周楚凝见他不避不让,登时大喜过望,按着他的手,急急又道:“陈大哥,你且想一想,翔庆一处小地,若不是因为阿姊,你何必又要蹉跎至此你在京中已是禁军统校,深得天子、朝廷信重,将来前途无量,今日乃是一着不慎,行错了道,又无法可想,才至于此,只是翔庆究竟不能成事,将来迟早要归顺朝廷,届时那郭保吉自然有太子相保无碍,你一个下头军将,岂会有人来管”
她字字句句都情真意切,说到后头,嗓子眼都堵了似的。
陈坚白却是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依你所见,我当要如何才好”
周楚凝忙挨得近了,几乎是靠他的臂膀,道:“陈大哥,你我不如弃暗投明我自京兆府来此处,其实有人相护,京兆府尹做了许诺,说得了天子诏令,若有从贼的人愿意将功赎罪来做反正,朝中不但不会责罚,还会大力褒奖!京中此刻已经在举兵,想来用不得多少时日,便能北上,届时陈大哥作为内应,岂不能立下泼天大功劳,何愁将来你晓得我素来不是个有醋的,将来成了亲,我自在家中相夫教子,大哥一应行事自纵己意,岂不畅怀”
陈坚白眼睛半眯,像是要看清楚她一般,问道:“这许多话,断不是你能想出来是谁人教授于你”
周楚凝一怔,复又勉强笑道:“谁人教我又有什么要紧,大哥只说这话中究竟有无道理”
又道:“你只告诉我妥当不妥当,只要你一句话应了,其余事情,皆不用理会,我会让人打理得妥妥当当。”
陈坚白深吸一口气,道:“事关重大,待我先想一想。”
语毕,他却是站起身来,迟疑一刻,回头看了正柔顺坐在地上的周楚凝许久,踌躇而走。
他难得流露出这等留恋之态,周楚凝远远看着,眼睛都不舍得错开,只把目光跟着心上人一路远去。
陈坚白出门之后,也不停留,直接往外走去,行到院子门口,又转了一大圈,确认周楚凝再看不到自己,复才停了下来。
他站定良久,早有小厮去将院门打开,又牵来马匹,然而陈坚白只望向门外往来行人,半晌才把那缰绳接过,再不做犹豫,往谢府去了。
时光荏苒,一晃三载。
广顺元年,正值春日迟暮之时,万胜门外,上百名兵卒列队成排,守在园林边上,引得左右街上百姓议论纷纷。
“又来了,前几日好似是浚仪桥坊里头的孟府,十八那天是保康门瓦子,还有月初,佘云巷好端端一条能走人走马的路,硬生生给拿栅栏挡住了,半点不能通行,围了好几天,后头能走人的时候一看,好家伙,那么大的石板都被翘起来又重新压回去了,路都不怎么平……”一人伸长了双手,做一个环抱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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