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番外 故事里的那些人(三)
一 卫卿荇
烛光隐灭, 香雾缭绕。
紫烟将整个承宁宫隔绝在尘世之外, 仿佛不存在于此处了,倒像是九天之外的天宫。
但卫卿荇却知道, 她被困在这皇宫里,并不是别的哪, 她逃出不去。
女官抚池剪了一段烛芯,望了望大开的宫门, 外头天际泛白, 黎明初现。
不知哪飘来一声叹息。
抚池回头看软榻上的皇后。
“几时了?”皇后没睁眼睛,好像完全不知道抚池的注视,只是随意问了时间。
皇后的声音有些低沉嘶哑, 抚池从那个方向看去, 只觉得皇后的宫装之下就剩下了一副骨头。
瘦弱得不成样子。
她突然红了眼睛。
没听见答话,卫卿荇缓缓睁开了眼,眼前恍恍惚惚,让她觉得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解脱了。
手撑起头,卫卿荇找了一圈人,最后视线定在烛台旁的抚池身上。
“几时了?”仿似没看到抚池的泪眼,卫卿荇又问了一遍, 声音还是那样软弱无力。
抚池惊了一下,随后才知道自己失了态,忙转头擦去泪水, 莲步走近软榻,敛眉答道:“回皇后娘娘,大概寅时刚过。”
“啊……”卫卿荇应了一声,眼中又没了焦距,她顺着躺下去,露出光洁的手臂,好像一瞬又失了许多生气,半晌后轻叹一声,“圣上已经从长秋宫直接上朝去了罢……”
抚池抬头看她,只看到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那双曾藏着这世间最绚丽的笑容的笑眼,此刻像蒙灰尘一般,逐渐寂静下去,变成了无生气的灰白。
抚池一惊,忙伸手轻推一下皇后的身子:“娘娘!”这一推,才发现皇后的身子有多羸弱,堪堪一握,竟然觉得骨头硌人。
榻上的人复又睁了眼,那动作缓缓的,缓缓的,好像用了毕生的力气。
“抚池。”
“奴婢在!”
“你去,唤圣上来。”...........y......Q.....Z........W..........5..........C........... O........M..............言...............情.........中...............文..........网...
抚池一惊,立时定在那里,讶然不已。
皇后娘娘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圣上却有将近两年未曾踏足过承宁宫了。便是皇后娘娘再怎样饱受病魔折磨,也不曾软下身段求见圣上。
她登时便落下泪来,果然就听皇后道:“本宫……怕是不行了……”
“娘娘!”抚池心疼地锤着心口,一时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本宫,还想见一见他,”皇后兀自笑了笑,然后转过头,费尽力气抬起手摸了摸抚池的头顶,“你亲自去唤他,闯了朝堂也无妨,别人去,本宫不放心,告诉他,本宫有话对他说。”
头顶传来了温暖,抚池紧着喉咙不哭出声来,她害怕自己这一去,就再也看不到皇后了,只一迟疑,便又听皇后道:“我只余这一个心愿未了,你快去!”
她笑着,就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好像即将撒手人寰的不是她一般,抚池却已经站直了身子,定定看了榻上轻笑着的人一眼,便决绝地转身离开了。
卫卿荇看着逐渐模糊的身影,满意地闭上眼睛。
混沌之中,她好像听到有宫人唤着“皇后娘娘”,耳边也尽是嘈杂的声音,可她却再没有那个力气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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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若是此时有人唤她一声“阿荇”,她定然会睁开眼瞧瞧那人。
那人啊……
卫卿荇突然想起当年。
竹马青梅,曾几何时。
那年她母亲抛下她离世,皇姑母怜惜她无人照看,便把她接近了宫。
年方七岁,正是贪玩无礼的年纪。
仗着皇姑母的宠爱,求着先皇恩准她一同和皇子听课,穿上别扭的男装混入皇子堆里,还带着太子殿下和他的伴读上窜下跳,将课堂闹的乌烟瘴气。
有一次趁着太子太傅睡觉,竟然将他的胡子烧着了。
自然是她领头干的。
圣上震怒,说此次绝不姑息,天子金口玉言,她却也并不害怕,只梗着脖子等太子殿下和他的伴读将她供出来。
然而太子殿下却亲自站出来承认是他做的。
抚池曾斗胆问过她,是何时心系于圣上的。
卫卿荇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那个时候,还是太子的萧桢身坚笔挺地站在她身前,铿锵有力地跟满面怒容的先皇道:“是儿臣做的,与旁人无关!”
明明是认错,却像邀功似的。
尽管挨罚的也不是他,但卫卿荇便是那时就再也挪不开眼去了,眨眼间再回过头,她已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母仪天下,母仪天下……
当初她若是知道“天下”二字并非那么简单,也便不会同意嫁给萧桢成为皇后了。
成婚后他总说:“阿荇,终有一日,我要与你一起坐看这锦绣江山。”
可她如今被困在这皇宫高墙内,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子民,他的社稷,统统被隔在高墙之外,她只能看到那些穿透高墙的东西,比如猜忌,比如防备,比如许许多多肮脏,但她又不愿相信和接受的东西。
她知道国泰民安很好,海清河晏很好,她不若世人想像般能担得那样的高位,却也觉得百姓能得安居乐业,是很好很好的。
可惜她不止看不到这样的锦绣江山,甚至和萧桢携手站在云端的女人,也不止她一个卫卿荇。
是什么时候开始走向疏离的呢?是什么时候开始撕破脸皮的呢?是什么时候开始将矛盾摆在台面上,逼他做出个了断的呢?
她已经记不清了,事已至此,她也不愿再过多纠缠。
她心结深重,疾病缠身,在这深宫里像一朵花一样渐渐枯萎下去,真想念束之高阁的长缨和卫府的小马驹啊,真想念广阔无垠的天地和居庸关的校场啊,真想念,卫家的那个二小姐啊……
迷蒙中,她似乎看到明黄色的衣角一闪而过,有人在她耳边绝望地喊着:“阿荇,你想告诉朕什么?阿荇!你睁一睁眼!阿荇,你看看朕行吗?”
她想要说什么?
其实她没什么想说的,和抚池说的话也是骗她的,她没什么未了的心愿,未了的心愿也不是萧桢可以实现的,她这样走了也算死得其所。
但是,她得给萧桢留下点什么,恨也好,后悔也好,遗憾也好,折磨也好,总不能就让他轻轻松松过完这后半生。
她先走了,将尘缘断得干干净净。
而活着的人要继续痛苦下去,毕竟,食了言,总要付出点代价吧。
泰安十年九月初八,静娴皇后崩于承宁宫,帝悲不止,罢朝三日,举国同悲……
卫卿荇在嫁给萧桢之前,很认真地问过他一个问题:“你会永远信任卫家,信任我吗?”
彼时她还没奢望萧桢只娶她一个,不过是想保全家族罢了,或者说求一个心安,却没想到萧桢居然想也没想就点头了。
承诺来得太容易,卫卿荇总是有些疑神疑鬼,心里反而更加惶惶不安,可之后的几年里,她看到了萧桢为此做的所有努力,也不得不相信他所给予的承诺都是真的。
她只是有些奇怪。
那是在她生下太子,眼下乌青的他在批阅完奏折之后依然准时过来陪她之后,卫卿荇问出了埋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她问:“你为什么肯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萧桢哑然失笑:“我怎么了?何种地步了?”
“空置后宫,将重权交与卫家,你在朝中顶着多大的压力,我不会不知道。”
萧桢只记着前面的话了,刮了刮她鼻子:“我纳妃你受得了了?便是只为你一个,压力不能顶也得顶着。”
卫卿荇有些羞赧,脸上渐渐染上了红色,却还是故作镇定:“倘若你真逼不得已为制衡充了后宫,臣妾也不会怎样,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你别骗人了。”萧桢突然说了一句,认真的语气一点也不像玩笑。
卫卿荇抬头看着萧桢,发现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眼圈慢慢就红了,然后泪水涌出,划出两行。
而那个人却好像没发现一样,也不去擦。
“怎么了?”卫卿荇抬手将他脸上泪水拂去,一时有些慌乱,不知自己那句话让他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萧桢握住她的手,嘴角扬起笑意,声音温柔道:“就是想看到你好好活着,一生平安喜乐,过得舒心顺遂。”
那表情就像在弥补什么一样,就像,她曾没有好好活着,没有平安喜乐舒心顺遂一样。
然后她突然就想起了总是困扰她的那个梦境,梦里有消瘦的她,还有歇斯底里的声音,和那个明黄色的袖口。
她不知道萧桢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梦,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曾问过温明钰,问她相信转世轮回吗,在另一个世界,她替你受苦,你替她享福。
温明钰告诉她,不管梦里有多艰难,这辈子是抓在自己手里的。
她低头看了看握着自己的萧桢的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和梦里那个,有点不一样。
卫卿荇反手握住他,仰起头浅笑道:“嗯,我好好活着,平安喜乐,舒心顺遂。”
如果她确实是在替另一个她享福,那她就只能让自己,过得再幸福一点吧。
这是她两辈子的心愿。
二温明钰
清晨的鸟叫声将明钰从睡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身,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扶额晃了晃头,看到外面的天色还淡,大概知道了时辰,难得起这么早,她也想唤闵恪起床一次,陪他吃一顿早饭,可一回身,却看到床铺上空空如也。
她伸手摸了摸,发觉上面是凉的,一丝温度也没有。
明钰狐疑地收回手,抻头喊了一声知冬替她梳妆。
梳头的时候,明钰从铜镜里面看着她,随口问了一句:“二爷呢?”
知冬的手一抖,木梳就从她手里掉落,摔到了地上,磕断了两个齿。
“应该是去上朝了吧……”她的回答有些含糊。
明钰没太理会知冬的异常,谁人都有个心不在焉犯个小错的时候,摔个梳子而已也不是什么值得发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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