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棋子
季翎自从去了西营历练后就很少回家了, 军营的生活枯燥清苦, 每天要面对高强度的练兵,而他又出自文远侯府这种世家之中, 自然是没吃过这么多的苦。
每到月中月末,季翎跟随统领西营的邓英奇回金翎卫指挥司述职时是他最放松的日子。
说是述职, 不过是将半个月练兵的情况汇报给上峰。
从指挥司里出来,季翎本欲先回家看看他阿姐和小外甥女, 邓英奇却拉住了他, 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平日里都待在军营里,连个母的都找不到,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怎么样, 跟我去仙玉楼逛逛?”
邓英奇是西营将军,也是他顶头上司,军职比他大,实际上不必对他这么客气,但说到底季翎都是文远侯世子,多给予他点尊重总没坏处。
更何况,邓英奇拉拢季翎本就有其他目的。
“将军,我要是不回家,父亲恐怕……”
“有我担着你怕什么?你这一回府才是出不来了, 明日一早我们又要动身去西营,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要错失喽!”邓英奇摇头感慨。
季翎轻笑一声,已经不再推搡, 跟着他的脚步离开了,脸上却有些讶异:“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小子别装了,楼里的红玉姑娘,是不是你相好?”
季翎神色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凉意,却马上遮掩过去,摆了摆手笑道:“将军可别取笑我了,这话若是被父亲听去,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邓英奇眼角瞄着他的表情,似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破绽,可终究也没发现不对之处,应声道:“别紧张,我也就是开个玩笑,谁不知道风月场上那些事?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季翎讪笑两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邓英奇便也说起了别的。
两人都脱下一身盔甲换了寻常的长衫,说着说着就到了仙玉楼,因为是青天白日,里面的人不是很多,也很安静。
白天的时候这里一般多是来听曲喝茶的,素是清雅别致,但一入夜就不然了,仙玉楼里的女子都胆大放浪,来这的人也是纵情声乐求个欲生欲死的。
季翎跟着邓英奇进去,楼里招呼客人的女子最先认出的还是季翎。
要说仙玉楼,实际上季翎比邓英奇熟悉多了,没去西营之前他基本上天天都会去,也认识了一堆酒肉朋友。
邓英奇一看季翎很上道,根本不用自己带,就放手很多,将腰间的银袋子直接扔给了女人,指了指正厅中央铺着红布的台子。
“今天谁唱曲儿?”
得了银子的女人嘴要咧到耳根了,满含深意地指了指对面:“今儿个是红玉姑娘,将军和世子赶巧了!”
季翎神色一动,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台上望去,只是还没开始,上面空无一人,他没说话,提衣上楼,找了他平时经常去的雅间坐下。
邓英奇也跟着他坐了下去,似笑非笑道:“还说你不喜欢红玉姑娘?”
季翎低头喝了一杯茶,脸上表情讳莫如深,被人瞧去倒像是遮羞。
邓英奇看他这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还想再调侃两句,却听到底下一阵轰动,鼓掌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向下一看,帷幕后面走出一个亭亭玉女。
身披红色轻纱,将玲珑有致的身材衬托的淋漓尽致。脸上上覆了一层面纱,若隐若现的红唇欲滴鲜血,既妖又媚的样子瞬间勾去了在场之人的魂魄。
红玉姑娘,相传她可是连清心寡欲的闵二爷都出手争抢过的人。
为其倾心的文远侯世子现在就坐在上面呢。
越是被位高权重的人追捧过的女子也就越容易让人动心,虽然那其中不仅仅夹藏着爱意,还有男人们不可言说的占有欲和自尊心。
红玉坐在古琴旁,伸出芊芊玉指在琴弦上抚了抚,众人立刻噤声,随着楼里开始安静下来,铮铮的琴音丝丝入耳,人们马上沉浸在美妙的声音里不可自拔。
直到一曲终了还久久回不过来神。
季翎食指在膝头上虚虚敲着,别人都沉浸在琴音里时,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底下抚琴的女子。
“好!再来再来!红玉姑娘再奏一曲!”底下有人起哄叫好,许多人也跟着附和,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混杂在这群叫好声中响起,整个楼里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这姑娘好生俊俏!小爷想买她一夜要多少银子?”
声音出自季翎的隔间,距离他很近,转头就能看到。
底下的人都像看傻子一样抬头望过来,片刻之后爆发一声哄笑。
“这人谁呀?第一次来仙玉楼吧?”
“哈哈哈哈是呀,居然说要出钱买红玉姑娘,是哪来的混小子?”
季翎闻声望去,就看那个不懂规矩的青年男子甚是面熟,正是唐国公的那个混不吝的嫡长孙韦达,有多混不吝,整个燕京城都知道,那是比当年的温明玦还响当当的人物。
像仙玉楼这样的地方,真的只是来吃喝玩乐的还在少数,最重要的是楼里的姑娘有很多入幕之宾,其中不乏朝廷大臣,是情报交易的最好场所。
而韦达很少来这种地方,他最多去的都是一般的青楼楚馆,也不懂仙玉楼的规矩。
红玉是仙玉楼的花魁,如今还是只卖艺不卖身,待到明年七月初七才会接客,但也只接待一位男子,价高者得。
这自来是仙玉楼搞出来的噱头,人们越是高捧他的名号也就越响亮,若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花魁的青睐,那也太过平平无奇索然无味了。
红玉对着高处屈了屈身,低眉颔首地模样引着人们移不开眼去,她红唇轻启,声音犹如低落在山涧的清泉一般清亮空灵:“多谢这位公子抬爱,只是红玉如今只弹曲儿不卖身,还望公子体谅,若是有缘——”
“呦,你装什么清高?不都是妓馆里的人吗,有什么不一样?小爷我最烦的就是卖艺不卖身那一套,怕我出不够银子吗?今日小爷我还就要定你了!”韦达一敲桌子,从胸口处掏出一沓银票直接扔了出去。
银票像雪花一样纷纷落落,明眼人一看便知那面值有多大,这一出手的确能称得上财大气粗,而且也有很多人认出韦达的身份了。
仙玉楼很久不见一个来砸场子的人,起初大家还以为是初出茅庐的穷小子过来穷得瑟,如今却是知道人家的确有资格闹一闹,便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开始躲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好戏了。
仙玉楼的老鸨并不是真正的老板,现在也是不敢轻易得罪韦达,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红玉突然走下台去,弯腰将银票一张一张拾起,整整齐齐地攥在手心里。
然后提着裙上楼。
韦达满意地笑了笑,眼中的不屑和轻蔑一览无余,看着逐渐走近的红玉,他道:“看来你还挺识抬举——”
“公子将银票收回去吧,红玉愧不敢当。”
韦达的话还未说完,红玉已经伸手将银票递至他身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狠狠打了他的脸。他神情僵硬,突然间恼羞成怒,一把抓住红玉的手想要将她强行拉过来。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红玉手腕吃痛,力气抵不过韦达,马上就要扑他怀里,就在这时,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抓住了韦达的小臂,季翎轻笑着挡在红玉面前。
“韦达,你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力气韦达怔了怔,待看清季翎的样貌,那紧纵的眉毛才舒展开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文远侯世子,怎么?你也想要她?”
半年的军营历练已经让季翎略显沉稳了,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跟在闵恪身后二哥前二哥后的毛头小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翎双眉一横,手上用了些力气,“只是你今日说的话有些不妥罢了。”
韦达这种纨绔跟季翎习过武又在军营中闯荡过的人自然没法比,被掐到脉门,他惊怒之下放开手。
虽然没表现出吃痛的神色,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底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仙玉楼说到底不过是青楼妓馆,我想宠爱里面的一个姑娘而已,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又不是世家贵女,小爷我今日就睡定了!你给我让开!”
韦达左手推搡了一下季翎,另一只手去抓红玉的胳膊,红玉情急之下一闪身,刚好被韦达抓去了外面披着的轻纱,刹那之间春光乍泄。
眼见着底下的人眼里都要冒出绿光了,季翎“啧”了一声,眉眼闪现过一抹不耐,将身上的外衫脱下转眼间便披到红玉的身上。
“世子爷……”红玉愣了一下,有些纠结地看着季翎,双眸撞上他的眼神,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她刚要说什么,“闭嘴。”季翎将她推到身后,转身看着韦达。
一面向韦达的时候,季翎笑了,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燕京中的明亮少年:“你没听过本世子是红玉姑娘的倾慕者之一吗?七七未到,若是要让红玉姑娘被你抢去,那本世子的脸往哪搁?”
说完,长腿在旁边凳子上一踏,那等狂傲不羁的样子连方才的韦达都过犹不及。
韦达知道自己打不过季翎,看他这么强势,心里已经打起退堂鼓,只是终究咽不下这口气,横着脖子说道:“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上的妓子,世子想要,给你便是,小爷我还不稀罕了——啊!”
他还没说,季翎抬起脚勾起凳子腿向韦达那边一甩,棱角撞到他膝盖上,他痛呼出声,跳起来捂着自己的腿。
在一旁看好戏的邓英奇这时候冲过来,在两人中间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别动粗,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和气不是?”
韦达虽然有些色厉内荏,但尤其好面,如今季翎已经出手让他下不来台,他便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恼羞成怒地冲自己身边喊道:“等什么呢?还不给我上!”
他带了几个狗腿子跟在身后,此时一听到主子让动手了,二话不说便挥拳头冲了上去。
季翎左躲右闪,三两下将几个打手打趴了,正要走上前给韦达脸上也来一下的时候,后脚一沉,原来是被打趴下的狗腿子之一拽住了腿。
韦达趁着这个空挡扛起一旁的长凳挥了过来,季翎伸臂格挡,这一下是重重挨着了,他一咬牙,抬起另一条腿狠狠踹向韦达的肚腹,直接将他踹飞砸塌了一个四角桌。
几个动作都在瞬息之间,邓英奇甚至都来不及出手,虽然他也不会出手,季翎是世子,可他只是白身的武将,惹不起唐国公这尊大佛。
这下打红了眼,韦达起身后目眦欲裂,发疯一般大吼着:“小爷我今日非要你死!”
说着也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柄匕首,不管不顾便冲了过来。狗腿子的手还是紧紧扒着季翎,不论他怎么踢那人,他都不放开。眼看着韦达已经飞至身前,季翎眼前红影一闪,红玉已经站到了他身前。
众人相救已赶不上,又不忍看如此国色香消玉殒,纷纷闭上眼。
然而女子的惊呼他们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反而听到了一声男人的惊呼,还有木头折断的噼啪声。
他们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韦达惊恐的双眼,他瞬间便从二楼掉落到一楼,头狠狠地砸在了桌角上,鲜血迸溅。
“杀人啦!死人了!”有人惊呼,一时间看热闹的人四散逃离。
楼上的红玉睁开眼,看到季翎深邃的双眸,他右手护在红玉身前,手背上插着那柄匕首,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邓英奇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底下的韦达抽搐两下已经没有了动静,他茫然无措地回头:“好像死了。”
季翎将匕首拔出来扔到一旁,放开红玉,不顾伤口的疼痛看了看她:“你没事吧?”
红玉泪眼汪汪地摇摇头,似乎想要捧起他的手看看:“你的手……”
“没事,你以后不要随便挡在别人身前,明明保护不了别人。”季翎轻声道,转身看着邓英奇:“将军先走吧,一会儿官兵该来了,你是受我拖累,这件事跟将军没关系。”
邓英奇皱着眉头,没动身,而是走近一步,贴着他耳朵道:“他是你推下去的?”
当时情形凶险,很多人都未看到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季翎摇头:“不是,他扑了空,自己摔下去了。”
“死了!死了!文远侯世子杀人了!”两人正说着,底下有人开始惊惧地大喊,显然是确认了韦达的死讯后靠自己的臆测推断给季翎定罪了。
一人这么说,两人这么说,最后演变成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他们亲眼看到一般。
“走!这样下去不行,你会被冤枉的!”邓英奇拉起季翎便要带他走,季翎却顿住脚步,冲他摇了摇头:“这么多人都看到是我,我现在走更会引起怀疑,不如坦然等着京兆尹的人过来,而且也不一定所有人都没看到案发时候的情况。”
“还是先把手包扎一下吧!”红玉突然打断两人的话,眼睛看着季翎还在滴血的手,目露不忍。
季翎坐在凳子上,红玉正认真地给他处理伤口,蘸了温水的纱布反复在伤口周围擦拭,上药,包扎,一丝不苟的模样让季翎有片刻的失神。
“你刚才,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良久过后,季翎开口。
红玉手上动作顿了顿,她半跪在侧,脸上表情隐匿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世子是为红玉出头,红玉怎么会让世子受伤。”
季翎眉头一跳,敛了神色将手收了回来,自己将最后的结打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同于平时对她说话时的温柔,他这几个字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带着刻骨的寒冷,让红玉心跳加速,不知该说什么话回应。
季翎又加了一句:“下次别随便站在别人身前挡刀。”
红玉看着季翎伟岸的肩膀,脸颊一红,娇羞地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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