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妄念其五十六
那黑衣人缓慢抬起头来, 直勾勾地盯着纪长平看, 片刻后低下头去双手合十淡淡吐了一句“阿弥陀佛”, 像是在佛祖之前虔诚忏悔自己罪恶一般。
他再次抬头时浑浊双眼中流露出一线凶光, 禅杖猛烈撞击在地面, 仅一个纵身便三两步上前, 反手将禅杖重重锤向纪长平腹部。
那禅杖重达千斤，可在这前任武林盟主手上却仿佛是一个寻常的器物一般, 纪长平反身以剑匣相抵, 亦是震得虎口发麻, 他诧异时隔多年此人竟练出如此了得的臂力, 心下也有了思量。
纪长平手中拂尘一甩便松松搭在右手间，几个偏身避开眼前人的杀招，绕至那人身后两指合并便要夺向死穴，却被季舟早早发觉一禅杖过去断了他这番念想。
纪长平此行并没带上他惯用宝器, 自知此番行事对自己不利，又遇了季舟这个老冤家, 心底暗自唾骂几声便急退至几步, 高高跃至屋檐上睥睨地下几人。
“惜怀。”
他指尖抚过拂尘，心思难以捉摸的复杂, 只是沉沉开口。
顾无咎犹豫片刻望了那姑娘一眼, 却终究还是受义父之令一并跃上屋檐, 掩饰去眼底那些看不清的感情，只是同往常一般柔顺的单膝跪下地俯首待命 。
只听得“啪”得一声鞭响撕裂开风声，长鞭打在顾无咎背梁上撕裂开皮肉来, 这一鞭比起方才那鞭显然要更狠些，注入了三四分内力在其中，破碎皮肉黏在薄薄的衣物上难以分离，湿嗒嗒淌下猩红的血来。
顾无咎闷哼一声，却并未叫疼，只是继续低下头为吐半字。
“你说说看，这鞭你受得该不该？”纪长平瞥了顾无咎一眼，冷笑一声用鞭指向他面容。
顾无咎俯下头去温声答道：“义父打的好。”
“这些年你别的没有学到，尽学了些口蜜腹剑的本事，还生了满身逆骨，那些下作手段皆对着本尊来。”纪长平话语间一派森冷之意，“你以为寻常你在天机谷所做之事我都不知道吗？！拉帮结派那些事本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个就当过去了，就连你暗中使的那些绊子本尊也只当你孩子气性，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对本尊生出妄图取而代之的反心。”
“本尊这些年花了不少功夫栽培你，当年你被武林盟追杀也是因我庇佑才幸免于难，你如若没有本尊的帮助又怎么可能走至此时这般高位？！”纪长平命令顾无咎抬头看着自己，面容沉沉一片郁色，“白眼狼最不可取，如若再犯本尊定不顾往日情分，今日崔霜霜的结局便将是你以后的下场。”
“弟子不敢。”顾无咎面上盈盈含笑，依稀是一副少年孺慕长者的温恭慈孝之情，仿若他所言皆是出自真心一般，“弟子多年侍奉义父左右，忠心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还请义父莫要信了旁人谗言因此达到小人离间你我的目的。”
纪长平定然不可能信他一面之词，对于自己这个义子的狼子野心他比谁都明白，旁人的话的确不能尽信，但顾无咎这些年暗中做的手段他也望在眼中，天机谷中人也早已被煽动得分为新旧二派，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想尽办法权衡其势力，而不能真正下手去动他那个好义子。
纪长平心思一转，捉摸出眼前人定然想要在外人面前演出一场父慈子孝的模样，他心底嗤之以鼻冷笑一声，但思及天机谷内乱在旁人面前的影响，也只好陪着眼前人做好这场戏。
他想至如此，便松松将顾无咎扶起，掸去眼前人身上尘灰，转口道：“方才义父气过了头，惜怀莫要挂怀，我自然不可能疑虑你待我的忠诚，只不过有些恼你总是一人扛着所有事，不说清道明罢了，待回到谷中我便将那些嚼舌根的小人尽数杀了。”
顾无咎笑答：“义父明鉴。”
贺璟在旁处看着这表面逢场作戏实则心怀鬼胎的二人，只觉得兴致缺缺，转眼瞥见季舟死死盯着顾无咎面容，像是在缅怀着什么，他一时觉得好笑起来。
“有什么好看的？”贺璟挑起一侧眉来，话语不禁带上刺来，“终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那人已经死了，就算你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找出来。”
“你同当年见到的不一般。”季舟被这番话刺得不太舒服，转眼沉沉看了贺璟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像是要剖析开他皮囊看到其中的东西，“我将武林盟交由你托管时，本以为正道终于出了一个光风霁月的好人物，没想到也是和其他人一样自堕污泥的一路货色。”
“季盟主这番话就不对了。”贺璟展颜一笑，仿若是寻常一贯端的温和姿态，“你我都不是什么善类，只是你识人不清罢了，又何必分个什么三六九等？”
唐卿遥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幕如坠冰窖，只是仓皇地后退半步，攥紧剑柄的手用力过猛渗出血来，他像是刚从一个美梦中惊醒一般，浑身都是大汗淋漓，犹如刚从水池中捞出来一般。
毕竟是自己的师妹，就算再怎么叛逆自己念及过去诸事还是于心不忍，贺璟望着她忽生怜悯来，连语气都不由得放软了，便开口道：“我与你在唐家堡练功时，每每先生责罚后你便要假装所有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强颜欢笑着自欺欺人……”
唐卿遥不明白此时此刻贺璟为何要提及过去之事，只是警惕的后退半步，咬牙便道：“你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
贺璟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每到你遇到超乎常理的事亦或者受了挫，惯喜欢自欺欺人当做从未发生过，从来不愿意睁眼看一看真相。”
“……真相？”
“你比旁人都要聪明，却是一个喜欢用自己的温柔感动自己的傻瓜……阿唐，你难道这么久了也不曾有片刻的疑虑吗？”
贺璟看着她，犹如在对待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般循循善诱，这是她最讨厌的模样，而此时听了这番话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你为何不肯睁眼看看这世界背后的东西，如果……”贺璟嘴角笑意越来越大，他继续说着，像是要说个痛快一般，再也不顾天际的雷霆万丈，“如果你才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她”的宠儿……如果你只不过是活在旁人布的一场骗局里，你的所有气运都是被你所认为的挚爱所剥夺的，你会拿起你的剑杀了那个夺走一切的骗子吗？”
“……拿起我的剑，杀了那个人？”唐卿遥茫然地吐出这几个字，连着声音都在发颤。
倾盆的雨自云端骤然倾泻而下，雨水将众人衣袍皆淋湿了，却没有一人想起用内力来阻隔雨水。
像是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天幕沉沉犹如黑夜，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气血腥气，妙谷生还不断地被背后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看着这场大雨仰天笑这狗屁的天命。
此时一道惊雷撕裂开漆黑一片的云絮，照彻半边天，天际雷声轰鸣，明晃晃的白光照亮在座众人面容，是死物一般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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