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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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五月初的天气晴朗明媚,光滑的大理石窗台像涂了黄油一样闪着细腻的光,玻璃窗如同童话故事里糖果屋的冰糖窗户,晶晶亮、明晃晃的。

洗干净的牛奶瓶子盛着清水搁在窗台上,里头插着一把浅粉淡黄的小花。阳光透过玻璃、扫过花瓣,最后轻轻柔柔地落在了洁白的病床上。

被子已经被胡乱平铺开来,上头放着一个五颜六色的跳棋盘,红色的棋子还有大半拖在中央,而对方的蓝子已经只差最后一步就赢了。

一只包着纱布的手拈着粒蓝色的玻璃球,在棋盘上停留半天,才把它轻轻放进了对面的最后一个空凹槽里。

一点也没有偏差,严丝合缝。

月升抬起眼看了看对面的人,声音很轻松:“我又赢了。”

林初阳哀叹一声,开始自觉地拿起一张花里胡哨的贴纸撕了起来:“我自己来。”他哆哆嗦嗦地把那朵蓝得清新脱俗的小花一把拍在心口的病号服上,看着颇有一种大义凛然的心痛感。他身上那件原本是蓝白条纹的衣服上已经错落地粘了好多又又送的小贴纸,小燕子挨着大白鹅,芥末绿的小恐龙和面无表情的Hello kitty正好被一左一右地贴在肩头,宛如一对失败至极的青龙白虎。

两人都住在外伤科,在同一层,虽然中间隔了五间病房,但这也不能耽误林初阳拄着拐、拎着两盒适合6岁到13岁少年儿童的飞行棋穿过半条走廊来串门。月升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自然否决了他想“来一盘”的不合理想法。由于林初阳没学过围棋,五子棋月升又老是把他秒杀,象棋更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他。月升不想他在恢复期乱跑,就折中了一下,搞了盘普普通通的跳棋来和他一起下。

这位见义勇为的林姓少年英侠平时一概不动脑只动腿,可现在腿也包着石膏动不了了,这么下了半上午棋,他的大脑已经严重超负荷运转,衣服上花枝招展地贴了一大片,看着可怜巴巴,十分委屈。

距离他们从那片外海被捞起来送到医院勒令休息,已经过去一周了。

当时在那块破石头上,月升问了一句被困了多久,之后就没有再提这件事。她心里明白,被困超过十个小时,最好的修复时间已经过去了。

林初阳在水里狠狠撞到礁石时,他们被短暂地冲开了一瞬间,月升那会儿还有最后一点意识,她用力抓住了那块尖锐的石头,双手瞬间就被割得鲜血淋漓。

林初阳只是膝盖和腿骨产生了细微破裂,问他磕碰的地方还有没有痛感的时候,他尚能觉得腿发麻。而她的几根手指在那次意外中直接伤到了神经,又紧接着撞到肩膀形成软组织挫伤,动了筋骨,已经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个要拿手术刀的断了手,一个职业蹬水的又断了腿,造化向来最善弄人,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这俩难兄难弟谁更惨一点。

简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手术后的前两天来看月升的学生们乌泱泱一片,社团和学生会的各个部长带着自己的小部委,有组织有纪律地轮流来探病。

月升简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板正的黑白照片,搁在吊唁的灵堂里供人排着队瞻仰,连脑门儿锃亮的系主任都来了。

而林初阳那边就冷清多了,在他们钻研跳棋战术的这几天,也只有长得慈眉善目的教练武仁来过一回,这尊号称高血压、素日里和蔼圆润的弥勒佛直接白着脸进来红着脸出去了,林初阳拄着拐杖一路将他送到门口。

当时月升挂着胳膊正好经过,看到了季成天和程双那一行人非常不舍得的背影。

“他们要出发去集训了,来道个别。”林初阳和没事人一样一手潇洒地拄着拐杖倚靠在门框上,一手挥了挥,释然又平淡地说,“八月份的比赛应该去不了啦。”

大概人倒霉到了一定程度,周围的一切都开始事与愿违,矛盾起来。先是那块救他们一命的破石头同时也让他们断手断腿,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又把他们送上了绝路。而后就是平常最喜欢热闹的林初阳没人探病,而只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的月升却被一队又一队学弟学妹登门拜访。第四天的时候林初阳终于没有忍住,拎起季成天给留下的两盒飞行棋想去凑个热闹,结果偏偏那天他母亲刚好在百忙之中抽了一丝空隙来看他,直接扑了个空。

她看着空了的病床吓了一大跳,抓着巡房小护士问了半天才摸到月升这边来。

何芒从前对月升讲的故事里,林初阳的妈妈是个温柔娴静的大美人。岁月最终是没有太亏待她,它带走了她纤细袅娜的身材,带走了她温声细语的性子,带走了她的丈夫,但终究没有带走她的美丽。美人在时光里消磨半生,迟暮发福、韶华不再,但谁也不能否认,她仍是美人。

月升在元嘉镇的时候听说过,林初阳常年在外做海员的父亲,在几年前的春天一去不返。邻里坊间的传言形形色色,有说他的船停靠某个海湾的时候,他爱上了岸上的姑娘,也有说他是途经非洲海岸的时候染病死了……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被添了油加了醋供人用来下饭,而不论哪一条,这些流言的本质上其实都是一句话:这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林初阳的妈妈徐令雪在家闭门不出,颓丧着哭了几天,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林初阳当时正在外地训练,她没有牵挂,收拾好东西就孤身坐上动车南下去做生意了。她本身就聪明伶俐、能言善道,只是一直待在家里洗菜做饭,没有用武之地。徐女士从在大商场批发衣服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短短几年成绩斐然,从商场的小职员一路做到这个品牌的销售经理,去年还成了亚太地区的经销负责人,忙得连林初阳轻易都见不着面了。

她这趟本来是要南下去总部开会,半路上抓了针插的这么点儿时间来看了一眼林初阳。用林初阳的话说,自从他那个不靠谱的爹走了以后,他妈妈一点儿也不再依靠别人,独立到离开谁都可以,硬是靠着自己把日子过下来了。

还过得挺好的。

徐令雪一把推开病房门,正撞上一屋子大学生干站着大眼瞪着小眼。

林初阳坐在一边儿,见到她,惊讶地要拄拐站起来。徐令雪飞快摆了摆手让他老实坐着,然后再没看他一眼。

徐令雪在一行屏息凝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学生中间准确认出了她之前口头要认的靠谱干女儿月升,踩着一双红皮鞋噌噌越过人群,一把握住了月升的手,柳眉微动,眼神柔美却坚定。

“月升,妈最近特别忙,阳阳这小子就麻烦你有空多关照一下。”大概是林初阳父亲那件事的影响尚在,她淡淡地笑了笑,补充得具体了一点,“别让他跟着哪个小姑娘跑了。”语毕,她和紧跟在身后掐着时间的小秘书准点飘然而去。

只是来探个病学生们都惊了,谁也想不到这位传说中的学姐有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纷纷对她递去了钦佩并疑惑的目光。

等等……这个“妈”是他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林初阳老老实实地把那朵蓝色的小花往胸前粘好,哀哀地叹了一声转移话题:“大哥你饿不饿啊?”

见月升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他接着问:“师哥呢?师哥怎么还不来?”

月升慢条斯理地把散落在棋盘上的红色玻璃球放回原位,淡淡地纠正:“他是我师哥,不是你师哥。”

“此言差矣。”林初阳一脸认真地给她掰扯起了他们乱套的亲情关系,“你是我哥,他是你哥,同理可证,他也是我哥!”

自从徐女士把林初阳托付给她,这个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她跟着操心了。由于这俩都是伤病号,他们也就仅能在月升背着林初阳去食堂打饭和陈卓来送饭之间选择了。

因为他们俩在海上被发现的时候,陈卓就在救援艇上,林初阳对陈卓的态度已经好了不少,加之这个非常靠谱的人风雨无阻地来给他们送了几天饭,他已经把这个半路冒出来当他哥的人归类于一个壕沟里的亲密战友了。

虽然那饭的味道寡淡得惊人……但起码比月升背他下楼撮一顿要来得实际。

林初阳正据理力争,陈卓就拎着两个保温饭盒推门进来了,他笑了笑问:“你们是在说我吗?”

“季主任那里,我去给你请过假了,这个月你就好好休息,别多操心,系里一切有我。”

“嗯,谢谢师哥。”月升应着,慢慢用被纱布裹成小包子的手拿起了筷子。

床上打开的一张小折叠桌上满满地摆了几盘清淡小菜,林初阳和月升面前一人一碗加了红枣点缀的小米粥,月升的筷子慢吞吞地在那粒红枣上方停了下来。

陈卓忙说:“我带了勺子。”

“我可以的。”月升的声音平平稳稳,一点波澜也没有。她盯着那碗粥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把筷子放下去。她夹得很慢,但是很稳。

她对面的林初阳都跟着紧张起来,端着碗一路看他大哥有惊无险地夹起了那颗枣,才安下心吃起菜来。

自从两人从月牙湾的外海获救回来,那块把他们撞得七荤八素的大石头就开始用他们身上的伤疤来不断提醒他们,是自己大发慈悲救了他们一条小命。

林初阳的情况还好一点,年轻人的筋骨好长,他最多被迫休息一个月不能下水,虽说一段时间不训练一定会和从前的成绩产生差距……但起码他还能回队继续做自己想做的运动员。

而月升心心念念执着追求的外科医生这个职业,却在她落水的一瞬间和小美人鱼一样变作了海面上泛白的泡沫,和她再也无缘了。

“期末考试小熊你也不用担心,平时成绩折合进去,不至于不及格,就是暑假在盛华医院观摩实践的名额……”陈卓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轻声道,“系里决定让孙若琳去了。”

月升夹了一筷子白菜,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下午第一节师哥不是要跟梅老师去当助教吗,别迟到了。”

陈卓会意,略点了点头就起身走了。

林初阳努力咬着嘴里的青菜梗看着门被轻轻关上,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虽然她的表情一直都不明显,平常怎么看都是一副冷冷的样子,但他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她很难过。

他手里举着碗小心地觑着月升的脸色,也说不出什么“东山再起”“从头再来”的傻话安慰她,低头想了一阵,他就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摸啊摸,摸出一颗糖来,一言不发地塞到了她手里。

她把筷子撂下,盯着手心里那颗糖半天没有说出话。漆黑柔顺的头发垂在她脸侧,她睁着那双弧度漂亮的眼睛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伤心事。

但下一刻她忽然抬起头,眉眼间的那团阴沉瞬间烟消云散,她十分轻快地问对面吃菜吃得一脸忆苦思甜的林初阳:“你想不想去吃鸡?”

从前的月升简直是理智的代名词,吃东西也和机器人一样精准安排,为了随时都保持身体灵活头脑清醒,除了定期锻炼,薯条、炸鸡一概不碰,碳酸饮料一滴不沾,就算今晚天就要塌下来,她也会和往常一样早起吃饭并不忘及时补充维生素和优质蛋白质。

理智到有些刻板。

但改变这件事往往厚积而薄发,虽然在外人眼里只是一瞬间,可那个人的心里早已不动声色地天翻地覆——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去食堂的路上他们碰到一个落了东西匆匆赶来拿的小学妹,月升还淡淡地冲她笑了笑。那个姑娘天灵盖被月升笑得悚然一凉,惊疑她的熊学姐是不是磕坏了脑子#*YQ.ZW.5#.C . O .M#言情.中文.网。

被月升用轮椅兜着推了半路的林初阳比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还惊疑,但他更怕被巡房的小护士抓包,只好飞快而敷衍地对小学妹一点头:“中午好啊。”

然后也不用身后的月升推着,自食其力地噌噌转着轮椅一阵风走了。

小学妹:“……”

林初阳身上还穿着那件被贴得花枝招展的病号服,往规规矩矩的医院食堂里一坐,怎么看怎么像从精神科里跑出来的。

他感动地看着眼前那盘家属区才配拥有的香喷喷热腾腾的咖喱鸡排饭,眼泪都差点掉下来:“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嘛。”

虽然提议来吃鸡的是他大哥本人,但这可怜孩子怕是从来没吃过什么垃圾食品,此刻也有点迟疑了。他看到月升短暂地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夹起一块鸡肉来,他忍不住说道:“这好东西从前没试过吧,尝尝。”

是没尝过,月升一看到这些油汪汪、金灿灿的东西,心脑血管都快当场被胆固醇和脂肪堵塞了。

但是……试试又能怎样呢?

她生疏地吹了吹热气,试着咬了一小口。“咔嚓”一声,咸香瞬间顺着她的味蕾飞速遍布整个口腔,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快乐感。这个时候她就听见林初阳说道:“好吃吧?别老那么委屈自己,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明明什么也没做错,放过自己多好啊。”

就像一直在惩罚自己一样。

她咬着鸡排,忽然想起从前在甜品店的时候杨亦萧沉沉的声音,他说:“害怕也没关系,不用那么完美。”

她想起去看流星雨的那天晚上,晚风吹拂林梢的沙沙声和漫山怀抱的万家灯火,她一个生无可恋地来这个小镇子消磨时间的人,对当时已经在等死的杨亦萧说“活下去”。

他们四个一起凑在病房里玩“真心话大冒险”,一起被赶到走廊里罚站……从前的一切都色彩鲜明、历历在目,只过去不到三年。

没有沧海桑田,世事也来不及变幻,连高中生常去的早餐店里的包子都没涨价,可那四个人里,死的死,走的走,转眼之间,就只剩对前途迷茫的他们俩了。

然后,她的动作倏地一顿,一滴眼泪默不作声地掉了下来。

月升觉得,其实很多时候,比起那些脆弱要人安慰的小姑娘,她这种执拗不肯掉眼泪的人才是真正的蠢货。

她感情寡淡、过分冷静,时时刻刻活得像个没有知觉的机器人。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她也像课本上的解剖彩图里画的那样,拥有一颗时刻把血液泵往四肢百骸的心脏,她也会痛的。

第一次当着人的面哭是因为林初阳,第一次由衷地开口大笑也是因为林初阳,这个人好像太阳一样,周身温暖,给她带来了人类该有的体温。

这个人对她说:“放过自己好不好?”这几年死死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在那一瞬间化为齑粉,消失无踪。

她看了一眼对面不知所措地给她递纸巾的人,脸上又变回了不动声色的表情。

月升一边埋头慢慢夹着鸡排吃,一边冷静地掉着眼泪,分工明确,动作精准,连一声抽噎也没有。

她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总有坎坷横路阻拦,下雨天放学没人送伞,家长会上也没人出现,这么多年,她都在那个找不到路的死循环里兜兜转转、举步维艰。

曾经她也失望过、绝望过,从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

原来答案就只是这么简单。

林初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正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月升轻轻说了句:“很好吃。”

林初阳惶恐了,这位平常叱咤风云的大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这是被一块炸鸡感动哭了吗?

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坏还能怎样呢,她想,那就走下去看看吧。

置之死地而后生。

路旁一棵挺拔繁茂的梧桐树下,林初阳踏着满地浪花轻盈浮动的光影,朝月升走了过去。

五月中旬,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月升穿了一条修身的黑色破洞长裤,上身则是一件薄而宽松的长袖衬衫,搭配起弧度漂亮的眉眼和黑漆漆的头发,看着休闲又莫名的干练。

她倚着一辆黑色的电动摩托车,看了林初阳一眼,然后把手里的头盔向他一抛,后者像接球一样,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

林初阳把怀里的头盔戴好,老老实实地走上前坐到车后座上。月升也戴好自己的头盔,转动钥匙,一拧把手,车就稳而快地开动了。

车是地头蛇张弛同志给联系借来的,他平时少言寡语,连车也是低调叛逆。就是月升面无表情地开着这辆车……非常像叱咤风云的女特工金盆洗手,下了班买菜做饭顺路去幼儿园门口接自己的小孩儿回家。

林初阳乐不可支地坐在后座上,看着一排一排梧桐树从他们旁边飞过。春夏交接的暖风里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阳光下,月升的发梢像小蝴蝶一样追着花香上下飞舞。

自从那天月升在医院食堂的咖喱鸡摊位前惊为天人地吃哭了之后,林初阳就发现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月升就好比一个在山洞里苦修多年的老僧,忽然有一日投身万丈红尘,开始无拘无束地放飞自我。

他们只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陈卓给她搞的那张假条还有一半时间,月升不想继续无所事事地躺尸,也不打算回学校去上课,其实父母去世时留给她的遗产和事故赔偿金足够她衣食无忧地度过这一生,哪怕什么工作都不做也没有关系。但周星驰说得对,人如果没有理想,那和咸鱼又有什么分别?她也有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

除了学费和日常的生活费,这笔钱她就再没碰过了。就算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打算就此放弃。在小护士们进来换药和纱布的时候,月升就随口跟她们打听附近的兼职工作——居然还真的让她找到了。

就在他们那天晚上吃饭的商圈里,新开了一家恐怖医院主题的鬼屋,正好需要大批的年轻人,去扮鬼……

月升去应聘的时候,只问了一句能不能保障人身安全——毕竟林初阳这个金贵的小弟有伤在身,不能轻易被打。在得到小老板十分肯定的答复之后,第二天她就带着跟屁虫小弟顺利无比地去打卡上班了。

那小哥的原话其实是:“安全,安全!哪怕下班晚了,不卸妆上街就行。”

林初阳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月升悠悠地骑着小摩托,在阳光灿烂的街上拐了一个弯。

“直走50米,左转。”手机里导航女生的声音比她还要冷漠一点。

但她心情很好,显然对此毫不在意。风兜在她的棉衬衫里,像迎着浪的小小风帆。

月升顺着手机导航的指点一路骑到那家“森然医院”的大招牌下,该老板非常财大气粗地租下了三层楼的铺面,号称要搞一个中国知名的主题鬼屋,里头设有惊悚手术室、诡异太平间等各种题材的房间,月升、林初阳他们的工作也没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这批兼职的大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应聘完的当天就统一接受了一个小时的讲解培训,现在完全驾轻就熟,先有序地排队领自己的衣服,再依次去化上滴血狰狞的妆。

月升分到了一件染满大片红色颜料的白大褂,脸白得没有一点人气儿,阴森森地举着个非常假的大针管。林初阳和月升一个组,因为月升替他跟工头姐姐说过他腿脚不太方便,所以他直接领到了挺尸的工作——就在月升拿着针管和小锯子的手术台上躺着装死,身上盖上一层染血的床单,在有人经过时突然坐起来就行——简单粗暴的仰卧起坐,连喊都不用喊一声。

森然恐怖医院的老板非常用心,那些手术室里的设备好些都和医院里的一样,虽说对月升这种从小在医院里长大的医学生来说,这些还没有学校里解剖青蛙的实验室逼真,但昏暗逼仄的灯光这么一打,走廊里瞬间阴森了起来,还真的有种压抑的感觉。

她盯着那条似曾相识的长廊恍了一下神,林初阳上来就拉着她走:“来来来,我带你,不会丢的。”

走着走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直接唱了起来:“牵你手,跟着我走,风再大又怎样,你有了我,再也不会……”还没等他忘情地唱出最后那句五音不全的“迷失方向”,途经的房间里一个穿着条宽松白睡裙的小姑娘就拉开门怒气冲冲地朝他喊:“同学,一会儿开门了,别唱了成吗?”

那姑娘脖子上还画着一条缝针的长疤,十分逼真,冷不防这么一冒出来,倒还真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

“成,成,成。”林初阳飞快地冲那儿摆了摆手,心虚地拉着月升赶紧跑了。

刚跑了没几步,月升没忍住笑出了声。

为了防止兴冲冲的顾客进来撞见凑在一起低头玩手机的“尸体”,这家“医院”的职工上班时间是要统一把手机交给工头的,下班的时候才能发还。而且他们去厕所的时候也得时刻警惕,路上碰见顾客,也要尽心尽力地吓人。但这些其实都不是事儿,最要命的是这里有三层楼,顾客从一楼买票进去,一路得找到三楼的出口,里头灯光昏昏暗暗,地方也绕,就老是出现尖叫的小姑娘们在一个地方不停地兜圈子,然后在那儿上班的人就得一次又一次出来吓人的情况。

当然,还有更惨的,他们因为房间偏僻,老是没人找到。

林初阳一早就在那张硬邦邦的手术床上躺下去,仰卧一上午,没人给他一个起来的机会。

他们在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因为大部分人都着急向上找三楼的出口,好多人压根儿都没往这儿走。

外头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林初阳把身上的床单一掀,坐起来叹了口气:“哎,大哥,我们玩个什么东西打发打发时间吧?”

还没等月升问他玩什么,他已经一脸得意地从自己宽大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卡牌:“‘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

在病房里玩这个游戏他们太熟悉了,两人无聊得很,屋里没有自然光也没有时钟,时间一久很容易给人一种错乱的压抑感,但他们俩倒还挺乐在其中,头碰头盘腿坐在那张手术台上轮流抽牌。

因为工作场地有限,他们基本上全程都在选“真心话”。玩到最后,林初阳没忍住选了一回“大冒险”,结果抽到的牌上赫然写着:诚实地回答对方任意一个问题。

这不还是“真心话”吗?

他借着头顶发红发暗的灯光抬眼看向月升,对方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居然都是好看的。

林初阳正看得入神,就听月升忽然问道:“那天你是怎么发现的?”

要是有旁人在场,他肯定对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一头雾水,但林初阳一下子就明白了——月升指的是她落水的那天。

那天是阴天,又是傍晚,她们坐的小船离岸尚有一大段距离,他是怎么发现情况不对的?

林初阳愣了一下才耐心地解释:“咳,这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会看浪的。”

“嗯?”

“老林不是海员嘛,从前他教过我。”林初阳干笑了两声,“我‘林阿浪’可不是浪得虚名,嗯,还有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

他一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月升定定地看向他,一言不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灯光朦胧,而她还在看着他。

在那几秒钟里,林初阳的心脏突然一阵乱跳。运动员的心率普遍都慢,这么冷不防一加速,跳得他一阵冲动,几乎想对她说出那句话来。

他慎之又慎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下定决心说出“其实我”,月升就轻轻打断了他:“有脚步声。”

这是终于有人发现这里了吗?可这时间有点太不巧了吧?

虽说林初阳几乎要淌下两行热泪,但也只好赶紧收拾收拾躺了下来,刚才狂跳的心头涌上一股微弱的懊恼: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人呢。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不由得屏息凝神——这两个等着门开的简直比那开门的还要紧张。

终于,特意设计好的生锈门环发出一声酸涩的“吱呀”,两个探头探脑的姑娘走了进来。

月升眼疾手快,在她们推开门的一瞬间往她们眼前一站,龇着牙举起了手里的小锯子和注射器。

那俩女生见怪不怪地赏脸看了她一眼,居然一声尖叫也没有。

“敏敏快看,手术台那儿躺了个人,”其中一个女生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十分笃定地说,“他一会儿肯定会突然坐起来。”

林初阳正酝酿着一股气力要起身,闻声也尴尬地愣住了——这种情况他是起来,还是不起来好呢?

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初阳心一横,不管了,他猛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盖在他身上的白床单随之往下一滑,那个敏敏很给面子地“哇”了一声,然后指着他惊讶道:“他长得好帅啊!”

的确,就算是尸体,林初阳这浓眉大眼的也称得上是一具相当好看的尸体……但这好像不是重点吧?

这俩姑奶奶的心理素质好像有点强啊?

林初阳万万没想到还能碰见这么一出,只好茫然无措地对她们的盛情赞美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嗷,笑起来更帅了!”

门口干杵了半天的月升:“……”

营业第一天他们业绩斐然,碰上的第一批顾客热情无比,最后还跟他们合了影才走。

林初阳看到美颜软件里的自己头上还顶着两只猫耳朵,笑得十分凄凉。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这儿也鲜有人找来,仅有那么几个顾客要么还没等林初阳坐起来就尖叫着跑了出去,要么就是要拉着这俩俊男美女合影留念。虽说乏味,倒比一楼那个老是被惊惧交加的小姑娘们追着打的阿浩要好一点。

等到了第三天,他们只下了两盘飞行棋就听到走廊里有动静了,林初阳还觉得今天业绩格外不错,把东西往床单里一塞就赶紧躺好了。

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条引人来一探究竟的门缝。走廊里泛红的灯光伴着沉重的脚步声透进来,月升躲在门后,只等着那人一进来,就从门后猛地冒出来。

她屏息凝神,侧耳听到那人凑近了门,然后她一个深呼吸,刚想往外一站,那门随之“吱”一开,闷声倒下一个人影来。

躺在床单下的林初阳听着这声音不对,闻声坐了起来。他非常不解地看着门口那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大叔,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上班走错了地方。

他一皱眉,还是不太敢相信:“这……这是我们吓的?”

“不是。”月升一咬牙把这个人沉重的身体翻了个面,“快过来帮忙。”

这个中年人有一圈怀胎五月般的啤酒肚,此刻眼睛紧闭着仰面躺着,脸色发青,仔细摸一摸,脉搏居然都快没了。

月升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翻着中年人的眼皮对林初阳沉声道:“是低血糖。”

严重的低血糖会导致休克,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我这里有糖。”林初阳赶紧朝口袋里摸了摸。

月升一摇头:“他现在咽不进,容易卡住或者呛着。”

林初阳点了点头,把糖又塞给了月升,意思是那你吃。

“那我打120……”他看出情况不对,刚说完这句话,一股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漫上他的脊背和脑门:所有职工的手机都被收走了啊!

整个主题鬼屋里都是尖叫和呼救的声音,他们这地方又偏,怕是就算出去狂喊救命都不会有人在意。这个中年人太沉了,没有意识也不能轻易挪动,林初阳的额头瞬间冒出一片冷汗:这个人要是交待在这儿,那他们俩也得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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