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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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是一个字

傍晚的天色晦暗而阴沉,几朵铅灰色的乌云紧压着房檐无声翻滚,空气里飘浮着纠缠不清的潮湿和闷热,一辆辆“皮肤”滚烫的车在被炙烤了整天的马路上疾驰而过,带起一路死气沉沉的土腥味儿。

林初阳站在路口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眯起眼叹了口气:“这是知道我要走了,老天都忍不住想哭了。”

月升站在他旁边,闻声瞄了他一眼。两侧的路灯刚刚亮起来,斜投过来的光正好扫到他身上,让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隐匿在梧桐树浓绿厚重叶片下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尖叫,月升听着那些声嘶力竭的蝉鸣,忽然想到如果何芒在这儿,她一定会十分嫌弃地“呸呸呸”几声,然后追着林初阳纠正他:“说什么要走了,不吉利,你是要去比赛了。”

她的心里生动无比地展开了一场热闹的小品,表面上却波澜不惊。就算在她的脑内小剧场里何芒已经在林初阳脸上挠出一整幅清明上河图,她也只是轻轻抬起眼对他“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七月中旬,所有的蝉鸣仿佛都积攒着一道蛮横暴烈的惊雷,他们俩站在路口的一棵树下,无所事事地等着人。

这几天他们的生活极其规律,放暑假之后,四人组也随着杨亦萧的又一次治疗被战略性分成了两队。不知道是不是奇迹发生,杨亦萧重新回到医院后,竟然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医院主任对此十分惊讶,表示如果他能一直这么持续输血规范治疗,目前的情况十分乐观,如果恢复得再好一些,在高三开学的时候他还能重新回到学校去。

甚至……如果上苍垂怜,能让他在这从命运手里抢出来的几个月甚至一年生命中,等到合适的配型……

那对他而言,就是重生。

苦尽甘来、柳暗花明,被这个惊喜当空砸中的何芒却并没有丧失理智,而是立马做好了规划。每天一大早,她就先赶到甜品店帮忙烘焙当天的甜点。重新投入这种见不到头的治疗需要钱,这里的生意不能丢。然后,她再和晨练完的月升、林初阳匆匆交班,由他们俩帮忙看店,她则带上课本又赶往医院去和杨亦萧一起补习。

她自己上课常年和她哥一起结伴神游,成绩实在凑合,为了不耽误杨亦萧的进度,她只好跟月升借了一摞笔记,半夜搞起突击战术。直到背后的窗户透出一点些微的青光,她才匆匆沾一会儿枕头,两三个小时以后,就又得洗把脸奔向甜品店。

马不停蹄地三头奔波,何芒过得疲倦但快乐。几次清晨交班的时候,林初阳都看见她顶着两块盖不掉的黑眼圈忍不住傻笑,他几乎肯定地觉得,就算一天下来何芒累得神志不清地瘫在墙角,她也会用最后的力气掏出手机,盯着杨亦萧发过来的信息心满意足地一边吐血一边擦屏幕。

不久,林初阳就要去参加市里的比赛了,头天晚上他们四个大忙人在医院难得玩了回“真心话大冒险”后,一致决定一起去看场电影,庆祝杨亦萧的身体状况好转,兼之为林初阳饯行。

但有道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昨晚他们玩游戏的时候还是清风伴着朗月,转眼天公一言不合地就耷拉下脸,冲他们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小蒸笼一样的夏夜酝酿着一场大雨,林初阳在沉闷的空气里深深呼吸了一口:“他们俩可比我还磨蹭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忽然“哎”了一声。

“怎么了?”

“唉,芒芒发消息说不来了,她不太舒服。”

早上交班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何芒的脸色不太好,灰白灰白的,连带着缤纷细绳的短发也跟着暗淡无光了。

“她太累了。”月升想起她出门时眼里的光,忽然想到,义无反顾地扑向火苗的飞蛾是不是也是这样。

“芒芒这可以理解。”林初阳挠了挠头,有些困惑,“老杨怎么也不接电话?”

他皱着眉又一次拨了杨亦萧的号码,话筒里只传来一次又一次的响铃声。很快,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就机械地对他们这些不死心的人说道:“对不起,您所拨打的……”

林初阳挂掉了电话。

月升看了眼林初阳的脸色,凑了过去。其实他倒不是怕杨亦萧也不来给他饯行,反正横竖有他大哥在这儿,大家兄弟一场,他总归不会可怜兮兮地自己往电影院跑。不知怎么的,他心里莫名其妙觉得哪里不太对。

月升低头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试着拨通,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她蓦地周身一冷。

“嘟嘟嘟……”

那天也是这样,她冷不防想起自己怀揣着巨大的恐慌给妈妈打电话的场景,话筒里只有像是永不停歇的来电铃声,不会有人接通。

她的心脏不动声色地开始狂跳起来,却仍然努力维持着一脸镇定,一把挂掉电话,冷冷道:“我们去医院看看。”

他们俩走在深沉的夜色里,一辆辆车堵在道路中央,像暴力游戏里那样闪烁着不耐烦的刺眼灯光,不时传出焦躁不堪的喇叭声。

两人步履匆匆地走过一个拐角,远远看见医院外面的那条路上怪异地堵了很多人,把路都挡死了。

这又不是工作日,晚高峰也不带这么堵的吧?

“这是什么情况?”林初阳惊讶地睁了睁眼睛,“小杨同志不会是被敌人堵进包围圈里了吧?”

但月升看着那些乌泱泱的人,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剧烈,那股纠缠不散的恐惧顺着她的心肺流进四肢百骸。她看到那些攒动的后脑勺,下意识手脚一冷,闷头就想往前快走挤过去。

两人艰难万分地试图穿过人群,几乎挤成了姿势怪异的皮影。林初阳怕月升和自己挤散了,小心地让她抓着自己的手腕,而他则努力向前深入“敌营”,试图穿过这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连着被迫拐了两个弯,前面的路才好走一点,月升紧紧抓着林初阳的手腕,忽然听到人群中传出来一句:“肯定是醉驾。”

另一个大妈紧接着说道:“咳,可不嘛,自己不要命,还搭进去一个男孩儿。”

与此同时,林初阳终于突破重围杀到了阵前,月升感觉到他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

“怎么了?”

他的手还在不住地抖,他却反常温和地说:“没事。”

一个大爷在这个时候接上了话茬:“那孩子也是为了救人,唉……当妈的不把自己小孩儿看住,哪有大半夜让小孩儿满街乱跑的,这倒好,把别人家孩子都搭进去了……”

月升心里猛地一空,闷头就要往前挤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林初阳忽然转过身,挡住了她的视线。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但强忍着装出一脸镇定的样子:“没事。”

“是他吗?”月升开始大口地呼吸起来,她不知为什么,几乎肯定地说,“是他。”

她一蹙眉,向左试图越过他,但刚跨出两步就被林初阳从背后一把拉住了。

“放手。”她回头看着他,说得斩钉截铁,声音里却有一丝藏不住的慌乱。

林初阳的脑门上亮晶晶的全是冷汗,他没有放开手,而是走近她,安慰地冲她笑了笑。

死气沉沉的夜晚终于带起一道热腾腾的风,送来一股非常明显的铁锈味儿。那阵腥咸的气息花香一样萦绕在他们的鼻尖。月升一愣,如遭雷击,她短短地诧异了一下,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晕血,忙喘息着轻声说道:“你快转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再看他一眼。”

她看出林初阳已经在强忍着不要晕过去了,那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角还有些细微的颤抖。月升没怎么用力就挣脱了这个快倒下的人,她刚一转身,眼睛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了。

她感觉到那个人的手还在止不住地轻颤,紧接着,她的手心里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

林初阳费力地用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颗糖,一言不发地塞到了她手里。

四周倏地一亮,闪电一把劈开厚重阴沉的云层,紧接着,被炙烤一天的云层终于被热浪烧穿一个洞,瓢泼大雨转瞬倾泻下来。

元嘉镇七月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接连下了几日,直到那条街上的血渍被冲洗得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才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停歇的迹象。天色仍旧是盛夏少有的阴沉,惨白的天空还透着最后一点阴魂不散的墨意,仍旧下着绵绵的冷雨。

两个撑着黑伞的姑娘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街上行人寥寥,她们走得很慢。

街边堆着的落叶散发着一股令人厌恶的死水气味,往日里的蝉鸣都被浇灭了,她们俩都微微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

月升稍稍侧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何芒去掉五彩缤纷细绳的短发和无神的眼睛,她的眼睛愣愣地睁着,看起来十分茫然,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无,但她也没有掉眼泪,只是和月升一起迷茫地在闷头乱走着。

月升静静地看了看她,收回了眼神。

杨亦萧的葬礼十分简洁、安静,一切井然有序,像早就安排好了一样,什么差错都没出。就连杨亦萧的母亲也并没有在那儿号啕痛哭,她只是红着眼圈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直到骨灰盒封进墓穴时,苍白的脸颊上才淌下一道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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